第66章 非厌
“来人,将丞相和皇后逐出别院。”
淳于初站在走廊下,宛如一座冒着寒气的冰山,整张脸阴郁得如乌云万里,旁人再怎么扯嘴皮,都没有帝王一句话顶用。
侍卫当即铁面无私地将两个在南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往外轰,关雎强撑着国母的仪态,识相地自个走出去。
虚陶则不然,拼上一辈子的迂腐固执,一副忠贞爱国、讨伐妖孽的模样和侍卫对峙,不依不饶吼道:“陛下,自古女色误国,更何况此妖女天命不祥,必荼毒我南楚河山啊!”
大将军轻蔑一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祸国了――这世上有的人,只要瞥见一眼,便叹其美到罪孽深重。
古人言,皮下三尺皆白骨。
你沉鱼落雁也好,貌若潘安也罢,就算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也抵不过时光的翩然轻擦。这世间最让人害怕的不过是岁月无声,曾经冰肌玉颜,姿容胜雪,倾国倾城。然暮秋之年,满脸印纹,步履蹒跚,不过老之至矣而已。
淳于初缓笑地看向苏辞,竟生出三分情深不悔的味道,“若她愿意,江山随她祸害。”
大将军不领情地瞪了他一眼,严丝合缝地关上窗户,江山在她眼里算个屁,又不能当饭吃。
于是乎,那一腔悲愤的老丞相被四个侍卫架住手脚,硬生生抬了出去,哭嚎不停。
入夜后,脸厚心黑的南楚皇难得没缠着苏辞用晚膳,别院却一时热闹了起来,御医忙进忙出,下人们乱成一锅粥。
落云慌张进屋禀报,“将军,陛下遇刺了。”
苏辞眉目不惊地夹起两粒米饭,淡淡道:“死了没?”
“……”
落云一时语噎,“陛下如今重伤昏迷,嘴里却一直叫着您的名字。”
“滚远点,出去时把门带上。”
“……”
不怪大将军冷淡,落云绝对不是个能上台面的戏子,再者说普天之下谁刺杀得了淳于初,这不是扯呢吗?
可后半夜,原来已经睡下的大将军还是走出了房门,无奈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磨牙道:“淳于初住哪间厢房?”
落云、听雨一直在屋外候着,见屋里的灯灭了又亮起,眼里燃起了希翼的小火苗,急忙带路。
苏辞一踏入主院,就见一帮子御医跪在屋外,各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一个赛一个晦气,跟哭丧似的。
她眉头微皱,心里一沉,说不担忧是假的,可承认惦念又愈发可笑,仿佛很早之前有什么东西捆住了心,不动则已,一动五脏俱痛。
直到她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不是血腥味,不是汤药味,反而是一股清新怡人的墨香。
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屋子挂了一幅又一幅的画卷,有金戈铁马的少年将军,有衣袂翩翩的红衣公子,更有凤冠出嫁的绝代佳人……
他笔下素有雷霆,又不缺山水的温润,把一幕幕往事描摹进画中,好似那人的一悲一喜都鲜活在他眼前,挥之不散,也不知为了那般。
你爱过一个人吗?
爱过就懂,抬眸垂眸全是你,满心是你,哪里说得清缘由。
大将军不用回头都知道,方才满院子装腔作势的御医侍卫此时定统统不见了。
她不由自嘲一笑,多少年了,她这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吃亏无数,偏偏还会上当。
“有意思吗?搬箱子的太监是你故意安排的,画也是你有意让我看见的,就为了让我愧疚,让我心软,然后用一处老掉牙的苦肉计提醒我,我是个多么愚蠢的人?”
世间万般计策,诛心为上。
一袭白衣缓步从画卷后走出,眉目染了伤,嘴边却是笑的,“对,所有事都是我安排好的。”
苏辞凉薄的眸尽是冷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辞当真看不出来吗?我在算计你。”
大将军心里也是呵呵了,老天爷真不长眼,竟没劈死他。
淳于初墨眸含笑,暗藏一条延伸到心底的裂痕,“天下人都说南楚帝睿智近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不过他手中的一盘玩物,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少才智,但如果能把阿辞留在身边,阴谋诡计也好,处心布局也罢,我都会一试。”
他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怒斥道:“可笑。”
“是可笑,但倘若不试,阿辞怕片刻都不会待在我身边……我每次思你,便会在纸上提笔描摹,时至今日足有两千幅,五年日夜……剜心也好,下地狱也罢,只要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会不惜一切,只望再给我一个机会。”
苏辞冷眼看他,仿佛两人之间隔了千丈远,“楚皇陛下,人一生会逼不得已做很多事情,可并不是因为你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便意味着这些事情没有伤害、可以原谅。”
“阿辞肯不肯最后和我赌一次,我能……”
未待他说完,大将军果断道:“不赌,就算赌,我也赌你不能。”
那一瞬,淳于初的眸海暗无天日,入骨毒在体内肆意滋长,穿肠横行,伤筋断骨。
他眸红如血,目眦尽裂道:“为何?”
苏辞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人心固执,而是有些东西抵在你我之间,像苍山摆在那里亘古千年,改变不了,消磨不掉……”
岁月容易消磨,可爱恨二字至死方休。
他痴痴道:“可以消磨掉的,阿辞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不能?”
“你在一个人的心头戳一刀,□□后还能起死回生吗?”
“能”,他抬眸一瞬,尽是笃定,“既然是我欠你的,还了便是……”
若不相欠,怎会相见?
话音未落,电光火之间淳于初一把抽出袖中匕首,握着苏辞的手,竟当真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左心。
苏辞一惊,骤然撤力松手,匕首咣当一声落地,伴着点点血痕落地化梅。
她竟慌了,“你疯了?”
明明是责骂,眸中却是无尽的担忧,慌张地捂住他溢血的伤口,朝屋外吼道:“落云、听雨把御医拎来。”
淳于初脸色煞白,淡淡一笑,缓缓握住她的手,心中的暖意胜过疼痛。
“你看,你还是在意我的……不管过多久,经历了什么,你把我刻在心上,一如我把你融进骨血般,削皮剔骨都剥离不开。”
他太聪明了,太能揣度人心,竟让她一丝一毫都不敢信。
苏辞眸子微红,手上染了他心头滚烫的热血,咬牙切齿道:“你还在算计我?”
也不知从何时起,常胜将军早已一败涂地。
“我只是害怕,你这般执拗,就算我费尽心机都赎不回你一丝目光……你若当真厌我,不妨给我个痛快,也好过长长久久的受折磨……大将军怜悯苍生,何不能分给我一点?”
人对陌生人尚有宽容之心,但对最亲近的人反而苛责到不许有半丝差错,大抵是越在意越承受不起。
苏辞望着他那双湿润的清眸,恍惚又回到了当年边关初遇,百般滋味堵在胸口化为一抹苦笑,相思百忍难全,空留苦味。
“若是从未相逢就好了。”
他回之一笑,“是啊,我这辈子做的最不自量力的事就是算计了一位敌国将军,反倒搭进了自己一生,荒唐至极,但心甘情愿。”
好在淳于初伤口不深,没危及性命,休养一阵子便好,大将军一直在他床边守到天明。
没办法,那人即便昏迷不醒都死死攥着她的手,手都掰红了都没分开,梦中断断续续地叫着“阿辞”。
“我在。”
苏辞回握住他的手,帮他掩了掩被角。
院中的鸟声很轻,朝阳很暖,她就那么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一个人,刀光剑影经历得多了,人生未免喧嚣,不如细水流长来得静好无争。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不愿意这般守他一生?人心都是肉做的,大将军也是凡人,哪里来的钢筋铁骨、心如铁石?
可偏偏有人连片刻安稳都不能许她,虚陶老丞相提着先帝亲赐的尚方宝剑闯入别院,侍卫们一时为难,无人敢拦,就任由其冲进屋。
那老家伙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帝王,顿时怒火中烧,“我就知道,陛下英明一世,迟早会败在你这个祸水手上……行刺皇上可是大罪,看老夫不斩了你这妖女。”
他抡起剑就朝苏辞砍去,落云、听雨急忙剑出鞘拦住。
虚陶大喝道:“放肆,先帝御赐的宝剑,专诛妖邪,你们敢拦?”
听雨寸步不让,“不敢,但将军并未刺杀皇上。”
虚陶冷哼一笑,“是吗?进来。”
一名贼眉鼠眼的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进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指着苏辞道:“奴才亲眼看见她用匕首刺伤了陛下。”
从旁人看来,当时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总不能说皇上没事干戳了自己一刀,谁信?
落云瞬间爆了粗口,“放屁。”
他家主上这追妻路本就长,再被这么一搅和,哪里还有戏?
还是听雨机智,“就算如此,也应等陛下醒来再做处置,丞相大人总拿先帝说事,眼里可还有陛下?”
这话正中了虚陶的下怀,不留痕迹地一笑,收了剑。
“有理,那便先把此妖女关入监牢。”
真让他一剑斩了苏辞,皇上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若让这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在狱中,又有谁能诟病到他身上?
南楚皇继位五年,后宫一次没去过,膝下无子,纵然虚陶恨透了苏辞,但不得不感谢他为陛下生了个聪慧过人的儿子。
他见过悔之,跟陛下小时候一样聪敏,将来定是南楚明君,待苏辞一死,他便上书请陛下将孩子过继给皇后,如此一来,他对南楚简直功在千秋。
老东西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却未必进账。
淳于初醒过来的时候,差点摘了虚陶的脑袋,还命人将他耀武扬威的尚方宝剑扔进铁炉融了,只是他再想寻苏辞时,狱中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倒是虚陶老头儿派来暗下毒手的侍卫死了一地,别院围了五千大内侍卫,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劫走?
连悔之都不知所踪,凭空消失。
回北燕的马车上,一身玄青色锦衣的少年郎没骨头似的倚在苏辞肩上,笑如妖孽,“小阿辞好生小气,竟把我派去保护你的人都甩了。”
大将军翻着随手从淳于初书房里带出的兵书,都懒得抬眸瞧他,“你那是保护吗?监视都不为过。”
言简不服气道:“事实证明,小阿辞骗了我,明明就是要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