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无缘
夜宴上杀机四伏,纯一和尚在机关山里也没闲着。
趁着刺杀之际,言律川带着训练已久的山中精锐倾巢而出,就剩下几个酒囊饭袋,守备松懈,他若再没点表现,大将军非把他踹到西天去。
“各位吃着喝着,要是不够,小的再烤两只鸡来。”
纯一此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袈裟一穿赫然一位得道高僧,袈裟一脱演得了众生百态,譬如这狗腿子的杂役就被他诠释得格外贱气。
“哎呦,大爷别脏了手,小的给你斟酒。”
领头的守卫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豪饮了口酒,不满道:“妈的,其他弟兄都跟着律爷建功立业去了,就剩下哥几个当看门的狗,白费力还捞不着啥好处……”
纯一赶紧又给他满上酒,赔笑脸道:“爷,不去有不去的好,凡事总有风险,听闻城主年纪虽轻,但武功在江湖上是难逢敌手,刺杀怕不易。”
“这特么的有何不易?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至亲血脉的暗箭,虞老太君在宴上亲自为城主斟酒,那毛头小子能不喝?待他武功一失,只要那领舞的女子一剑咔嚓了……嘿嘿,事就成了。”
“好歹是亲孙子,老太君竟也下得去手。”
“这有什么下不去手?你真以为前任城主是因病去世的,老太君连亲儿子都不放过,更何况一个不听话的孙子。”
纯一叹息地摇了摇头,刚想悲悯地念一句“阿弥陀佛”,但忍住了。
络腮大汉啃了两口肉,吧唧了两下嘴,发牢骚道:“干吃干喝连个助兴的节目都没有,真他奶奶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小子要不你给兄弟几个唱一曲。”
纯一:“……”
你要求还挺高。
“爷,小的哪里还会唱曲?”
那大汉的脸立马就阴沉下来,一副拎菜刀将人剁了的架势。
纯一只好委曲求全道:“爷,要不这样吧,小的会说书,您想听什么,是宫廷秘史,还是金玉良缘,小的都能说上一段。”
死秃驴在皇城和民间游荡了这些年,什么风流韵事都一清二楚,也不知和尚的四大皆空都被他空到哪里去了。
大汉还真来了兴致,“那个啥……如今酒楼茶馆里属大将军苏辞的故事流传最广,我他娘的上次还去听了一回,人太多被挤出来了,半个字都没听到,你就说这个。”
纯一:“……”
巧了,这世上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苏辞那倒霉蛋的悲催史,也不知大将军那点活受罪的陈年旧事为何那么多人爱听,欠虐吗?
又或许,世间男子骨子里都住着一个苏辞,都渴望像她那般抛头颅洒热血,一柄长剑横扫千军,力挽狂澜,乱世扶王孙。
纯一和尚很会装蒜,像模像样地找了块木板充当惊堂木,啪的一声拍案,便听那人高昂说到。
“苏辞为何人?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小恨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溜烟地藏到柴草堆后面,一面往嘴里塞着栗子糕,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
忽然,两个如幽灵般的小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分别抓住她的左右肩膀,满肚子幽怨道:“离儿……”
小恨离若不是嘴里填满了栗子糕,舍不得吐出来,定然一声尖叫,囫囵道:“呜呜……哥,不带你们这么吓人的……”
悔之一副正经脸,高冷道:“你答应过娘亲不乱跑的。”
恨离飞快咽下香甜的栗子糕,噘着嘴狡辩,“没乱跑,我就出来听个书,一会儿就回去。”
恰逢,人群中的纯一和尚又是一拍案,说得绘声绘色,还不赖。
“十三年前,南境一片焦土,银鞍白马之上少年红衣金甲,鬼面具狰狞如地狱修罗,一手持折兮,一手握难全……”
元宗闻之,瞧着一个劲给哥哥撒娇卖萌求放过的恨离,“你也喜欢听大将军苏辞的故事?”
恨离瞬间来了精神,水灵灵地眼睛看向他,疯狂点头。
元宗被女娃娃呆萌的模样逗得一笑,“我也喜欢,父亲常和我讲她的故事……”
他目露崇拜,眸子亮得宛如看到神明,“我北燕的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惜……信错了人,死于谋士褚慎微之手。”
软硬不吃的悔之正准备拖着恨离回去,突然闻到褚慎微三字,小身躯一抖,“你说什么?”
元宗不明所以,“我说大将军一生忠义却被自己的谋士害死了。”
“那谋士叫什么?”
恨离兴致勃勃地抢话道:“褚南,哥哥我以前给你讲过,那人可坏了,是南楚的细作,骗得大将军好惨。”
悔之一直是小大人的模样,聪慧异常,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头次激动到欲哭,一把抓住元宗,“不是这个名字,你刚才说那个谋士叫什么?”
小太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道:“褚慎微……没错,褚南,字慎微。”
悔之的早熟早慧让他很早就察觉自已不讨人喜欢,至少流夏姨是如此,徐大夫对他的态度也很怪,还有那天在千灯街上遇到的言城主,他看清自己的脸时,眸中毫不掩饰厌恶、鄙夷,甚至憎恨。
元宗补刀道:“褚慎微此人攻于心计、手段毒辣,他叛离大将军后,于燕关设下毒计害死良将沈涵,那可是大将军的授业恩师,亲如生父……最卑鄙的是,他离间帝将关系后仍不满意,于五年前潜入北燕下毒,毒死了大将军。”
悔之未言,孤零零地站着,好似有什么悲伤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小恨离头次见到镇定的哥哥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担忧道:“哥哥,你是饿了吗?我的栗子糕分给你吃。”
苏恨离这辈子十分出息,对人最大的善意就是喜欢的东西分给你吃。
悔之呱呱落地的时候都没哭几声,这会儿竟一声不响地低头哭了,委屈道:“我想爹爹了。”
想了好多年。
妹妹尚且和娘亲长得像,可自己和扶苏爹爹没半分相似,甚至从模样到性情都天差地别。
他猜对了,一直都猜对了,可是他好讨厌爹爹啊!
小悔之豪气地用袖子抹掉眼泪,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道:“我以后会保护好娘亲。”
小恨离十分给面子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装深沉道:“哥哥,以后别再哭了,真丑,一点都没有我可爱。”
悔之:“……”
这是亲妹妹没错。
……
寿宴上,千名长袖善舞的美人一同随晚风而动,美得如一副清丽的画卷,再配上百名顶尖乐师此起彼伏的和弦声,规模之大怕是不亚于帝王之宴。
虞老太君给身侧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立即为言简满上酒。
她笑如春风般端起酒杯,“简儿,祖母敬你一杯。”
言简瘫坐在椅子上,美人眸上挑,自带笑意地盯了虞老太君片刻,才慵懒地端起酒杯,声音含着微寒,“谢祖母。”
酒杯刚沾到他唇边,虞老太君眼中就迸发一抹欣喜的光。
当一个骨肉血亲和整个机关城的权柄放在同一杆秤上,那声“祖母”比不过唾手可得的利益,孙子会再有,可匹敌天下权力一生只能握一次。
不巧的是,首船中红衣乐师的琵琶弦竟在玉指间一夕崩断,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绕了整个寿宴的曲声。
紧接着,虞老太君便看见那到嘴边的酒杯被孙子移开了,一时脸色都有些狰狞抓狂。
言简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家祖母滑稽的模样,突然摔了酒杯,朝阁前舞台望去,怒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扰了本城主的寿宴?不是说请的都是顶尖的乐师吗?”
整个寿宴的歌舞随着那摔杯声戛然而止,舞女和各船中的乐师悉数跪地,皆一脸惶恐。
言简能稳坐一城之主,除了智谋武功和百姓爱戴,缺不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伐手段。
宴会上一时安静得落叶可闻,唯独首船中的女子淡然地坐在原位。
辩机阁上的众宾客皆转目看去,船上挂着红纱,掩住了舱中乐师,依稀可见红衣倩影和一张鎏金面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美。
“是小女子计拙,饶了城主的兴致,能否请城主赏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声音从船中飘出,如清风回荡在水面上,淡淡传入阁中,恍如隔世。
全程自顾自饮酒、连眸都没抬的南楚皇闻声,咣当一声酒杯脱手,佳酿洒了满桌,好似一盘洋洋洒洒的棋局一朝倾覆,仓皇了流年。
言简瞳孔一缩,实打实地愣在了座位上,北燕帝骤然回眸,惊讶之余,眉头深皱。
“城主若不说话,便是应允了,小女子在此多谢。”
说完,船中女子玉指扯住断弦,娴熟无比地续回了弦,动作干净利落,然后如葱纤指拨动在琵琶上,一曲将军辞悠扬辗转在夜色中,抑扬顿挫,清越中不乏刀剑交锋的紧迫感,让人声临其境。
管事的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见城主那副震惊的样子,以为是曲子合心意,自作聪明地暗命所有船只中的乐师齐奏《将军辞》,想把这宴中插曲糊弄过去,毕竟真出了乱子,他们这群下人谁都不好过。
这首曲子在民间流传甚广,虽说有些难弹,但对这帮重金请来的乐师还是能应付的,舞女门也齐齐起身,踩着曲调起舞。
最后一曲收尾,众人似乎看到那红衣金甲的将军福泽天下后,葬于寒山,长眠世间。
然后,百船开始围着演舞玉台划动,宛如围着花蕊旋转的花瓣,领舞的女子身形轻盈,玉足一点越上船顶,竟在那摇晃的船上稳当起舞,朝阁上挥动衣袖。
言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阁台边上,领舞女子的衣袖几次拂过他的鼻尖,暗香浮动却难以撼动男子的心神。
他死死盯着那艘越划越远的首船,“小阿辞。”
刚欲飞身离开阁台,却见舞女长袖中滑出一柄暗剑,直直刺来。
管事的大惊,匆忙喊道:“有刺客,保护城主。”
言简错过良机,一袭白衣的淳于初抢先一步飞身出了阁楼,足尖在水面上几次轻点,追着那艘船。
“阿辞。”
那人白衣翩翩闯入船舱,一把握住那放在琵琶上的手。
女子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脸上的鎏金面具也滑落,美眸尽是惊吓,却不是那张刻骨铭心的脸。
他一瞬慌了,千篇一律的船只,衣着同样的乐师,可过目不忘的淳于初绝不可能认错船只,难道那声音只是恰巧相似吗?
与此同时,一艘缓缓驶离夜宴的船上,苏辞摘下鎏金面具,夜风抚动红衣袖角,将军微微一笑,不得不说言律川这撤退计划十分周密。
之后,就看纯一和尚的了。
而另一艘船上,一袭白衣孑然一身立在船头,墨眸倾天下,只是望了一眼明月,身影悲凉得竟让见者为之心碎。
那人似乎很久前就那般望着,苦苦熬着,这是她出的奇谋,他败了,只能干受着。
“阿辞,我念你。”
老天爷说,这九州黄土不过一盘纵横棋局,黑白两子,一群荒唐痴人赌你我之间谁兴谁亡,最后结局要么共海天情长,要么生死各一方,可胜也好,败也罢,你看谁真的百世为王?
可笑,偌大天下从无胜者,皆是一败涂地的信徒,为了心中的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