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千灯
归雀楼中。
崔九一进门,浑身脂粉味的老鸨就挥着绣帕迎上来,半阿谀半讽刺道:“呦,崔财神您怎么又大驾光临?都和您说过多少次了,就算您搬座金山来,我们应怜姑娘也不会为您跳舞的。”
崔九眼角抽了抽,格外尴尬地看着身后的苏氏夫妇,“公子、夫人,这是个误会,小的只是平日里来归雀楼小酌的次数多了些。”
老鸨是个极为有眼力见的,能让北燕第一富商低声下气的人定然身份贵重,又被扶苏澈那张俊逸的脸迷得心神摇曳,顿时摇着团扇婀娜上前,狗腿子道:“公子是第一次来吧,听曲还是观舞?”
扶苏澈皱眉挡在在苏辞身前,讨厌那股腻人的脂粉香脏了她,冷冷道:“离她远点。”
老鸨被冻得识相后退,面色有些难堪,阴阳怪气道:“哎呦,公子逛青/楼还带着夫人,也不知是您心大,还是夫人心大?”
崔九赶在扶苏澈把归雀楼冻成冰疙瘩前,呵斥道:“滚开,别胡说八道,管你那张烂嘴,我们是要拜访赵老的,赶紧通报一声。”
“赵归真?通报也没用,他虽在奴家这里落榻,可不轻易给人看病,若非城主神通广大,把他老人家请来给应怜姑娘调理身子,寻常人见他一面都难。”
“你不去通报怎么知道?”
“赵老一开口要的诊金就是整个北燕半年的赋税,你出得起吗?”
扶苏澈眼睛都没眨一下,淡淡道:“我出一年的。”
老鸨的财迷目瞪得滚圆,愣了愣,“公子您说笑了。”
“若他治好了,另有重谢。”
说完,一个眼神递给崔九,崔九急忙呈上一箱银票,厚实得把老鸨吓了一跳。
转眼,她朝楼上边走,边乐不拢嘴地喊着:“赵老,赵先生,有人请您看病……应怜,快把赵老先生请出来……”
二楼一扇古香古色的紫檀木门打开,一身雪白罗裙的女子莲步走出,衣裳绣着红梅傲雪图,连额间妆点缀的都是一朵孤梅,清丽脱俗,犹如寒雪夜梢头的一段幽香。
顾应怜道:“徐妈妈,赵老是城主请来的,不会随意给人看病。”
“这次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顾应怜倚栏望楼下看了一眼,眉目清冷。
楼梯口,扶苏澈正欲扶苏辞上楼,便见她握着栏杆咳了起来。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在家里一日醒不过来两个时辰,常年昏沉睡着,近日舟车劳顿赶到机关城,又不带喘气地跑到归雀楼,实在吃不消。
“你干嘛?”
话音未落,苏辞整个人就被扶苏澈横抱起来,缓步朝楼上走去。
那人似乎有些温怒,却不忍半分责怪,嘱咐道:“下次累了,定要与我说。”
纵顾应怜是名入美人卷的绝代佳人,终究是个普通女子,看到这一幕含雪目中不由徒生出几分羡慕。
扶苏澈登楼后,轻放下苏辞,上前抱手行礼,“在下苏澈,因拙荆病重,千里求医,只望能见赵老一面。”
顾应怜眸有所动,“扶苏公子?”
扶苏澈一脸淡漠,“我们见过?”
美人一笑,“昔年扶苏家的产业遍布北燕,您可能忘了,这归雀楼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后来家主散尽万贯家财,这归雀楼才被城主收购。”
那扶苏澈素来是个又冷又臭的直筒子,“不记得。”
顾应怜欠身行礼,“小女子昔年也受过扶苏家的恩惠,便当还家主的恩情,为您向赵老通报一声。”
“有劳。”
半个时辰后,那架子比天王老子还大的赵老终于在雅间接见了一行人,一身乞丐服,脚上踏着破草鞋,头顶嗡嗡地围了两圈苍蝇,又不是穷得叮当响,偏穿成这糟粕样,只能说举凡大才皆是怪胎。
那老混蛋刚一号脉,就抛出来一句,“治不了。”
顾应怜亲自上来奉茶,秀眉颦蹙,“赵老,您好好诊脉。”
怪老头儿还耍起泼来,蹬鼻子上脸的,“若非看在怜丫头的面子上,老夫压根不会见你们这群人。”
崔九本就是小肚鸡肠的货,也上来了脾气,撸起袖子就准备开骂,“你……”
幸亏顾应怜在中间周旋,好言道:“赵老,您就为这位夫人看一看,反正城主尚未归城,您也是闲着,多见疑难杂症不正和心意吗?”
她又央求了几句,才使得赵老为苏辞诊脉。
这次老头儿号脉足有一炷香,神色渐渐凝重,扔出来句,“不敢治。”
崔九的暴脾气再也压不住了,喷着吐沫星子道:“呸,你这为老不尊的东西,什么叫不敢治,没本事就直说,我三尺的鞋都糊不住你的大脸……”
事实证明,赵老也是个跟崔九一般没水准的玩意,顿时拍桌子摔茶杯地对骂起来,“呵,你的脚长出三尺那是病,看老夫不给你剁了的……”
“你来,你来啊!”
“龟孙子你别跑,老夫我这就去拎刀。”
苏辞这辈子最讨厌叽叽歪歪的聒噪货,不然也不会每次都图谋炖了纯一那秃驴,怒而拍案,“都给我闭嘴。”
大将军五年都未动过怒,一瞬间昔年的杀伐威严之气四溢,惹得众人浑身一颤。
赵归真一生阅人无数,头次被个二十多岁的后生震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实坐下道:“当世奇毒不多,中一种已算是撞大运,可谓千载难逢,但夫人中了两种:碧山暮、烟云轻,前者是北燕姬家的手笔,后者是南楚皇家的秘毒,九州之上两国君主想留你的命,老夫我不敢治。”
苏辞微微一笑,“老先生果然是当代名医。”
“一直给你抑毒的那位大夫想必也是位神医圣手,医术不亚于老夫,他应该知道烟云轻之毒入体三月内祛除尚有希望,为何那时不治?”
苏辞浅笑未言。
赵老捋着胡须,高深道:“怕那时夫人已怀有身孕,舍不得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害死腹中骨肉,可叹命由天定,夫人实非长久之人。”
扶苏澈皱眉,“当真再无他法吗?”
“有,朝死暮生草可解碧山暮之毒,但解不了烟云轻,烟云轻世间无解。”
扶苏澈眸色一暗,沉声道:“能解一种也好。”
“不好,朝死暮生草百年只长了一株在老夫手中,可……”
苏辞接话道:“可老先生这株药草是给为……言城主准备的。”
“正是。”
“那药草当真能解碧山暮之毒?”
“你怀疑老夫的医术?”
“不敢”,苏辞安心一笑,回眸对扶苏澈道:“我们走吧。”
若是只能救一人,她自然希望为轻能好好的。
扶苏澈眼中闪过犹豫,还是道了声:“好。”
谁知一开门就瞧见悔之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好似憋了半辈子的辛酸和委屈,一副欲泣不泣的样子。
苏辞蹲下身,瞧着自家人小鬼大的儿子,“你怎么在这儿?”
悔之还没开口,流夏就狂奔上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姐姐,恨离走丢了。”
大将军就知道自家那惹祸精绝不会安生,从小斗蛐遛马、上房揭瓦一样没少干过,还时不时捅个马蜂窝祸害邻里,就片刻没见竟把自己给折腾没了。
与此同时,归雀楼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小恨离被刘瑾抱下车,还朝车中的元宗眨了眨大眼睛,“那个……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元宗嫌弃地瞧着自己干净衣袍上蹭的鼻涕眼泪,但帝师教的诗书礼易时刻提醒他身为太子要大度镇定,“你说。”
“嘿嘿,你就和我娘亲说,是你见我伶俐可爱,才非要邀请我去玩,别说我是偷跑撞上的你。”
元宗毕竟只有七岁,听到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一国太子的优雅瞬间崩了,难以启齿又分外鄙夷地瞧着她。
小恨离卖萌地睁着水汪汪的明眸,“别那般小气,我请你吃冰糖葫芦。”
说着,把自己啃了一半的山楂果递到元宗嘴边,还沾了口水。
元宗:“……”
这也是他花银子给她买的好不?
刘瑾慈祥地看着笑容灿烂的恨离和一脸铁青的小太子,和蔼道:“小离儿,小主子人很好,是不会告状的。”
恨离的星眸如海般璀璨,目不转睛地瞧着元宗,甜甜一笑,“真的吗?”
这小家伙的认知中,不会告知还帮她背锅的都是天大的好人,就像俊爹爹和倒霉哥哥,除了流夏姨天天抽着小鞭子监督她要乖乖的。
小太子瞧着眼前比他矮一头的奶娃娃,粉雕玉砌得好似云朵般纯澈,匆忙低下头,耳朵一红,“嗯”了一声。
“来”,恨离胖嘟嘟的小脸险些乐开花,在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掏了掏,脏兮兮的小爪子牵起元宗的手,大方道:“我的栗子糕分给你吃。”
那栗子糕被掰开过,只有一半,一看小恨离吃剩下的,还是大街上一个铜板能买一大包的那种,委实比不上宫里玉盘精摆的糕点。
这是尊贵的一国太子这辈子收到的最磕碜的礼物,不是父皇送的《资治通鉴》,不是母后送的文房四宝,却是他最想尝却从没吃过的路边摊。
味道,很甜。
“离儿,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把整条街翻过来找你?”
流夏怒气冲冲的模样仿佛能手撕一只老虎,把小恨离吓得躲到刘瑾身后。
刘瑾如今年纪大了,头发都白透了,身子还是那般胖若两人,小眼睛笑的时候依旧跟没有一样,可整个人又似乎和往昔不一样了,像个迟暮和善的长者。
流夏认出他时,不由一愣,“你……”
刘瑾笑眯眯道:“离儿是你家的孩子吧,这孩子十分乖巧,请她与我家小主子玩了会儿,望莫责怪。”
扶苏澈就淡定多了,缓步走出,行了个晚辈礼,“小女顽劣,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
刘瑾上前拱手回礼,不利落的老腿一个没站稳就要摔倒,扶苏澈手疾眼快地扶住他,便听他迅速低语道:“皇上隔日抵达,速走。”
他起身,笑眯眯道:“哎呦,真是年纪大了,多谢公子。”
然后又寒暄了两句,那老太监便扶着元宗上马车离去,临走时望了眼楼中一袭白衣,缓缓一笑。
小恨离屁颠屁颠跑向站在楼里未走出的苏辞,撒娇地央求她抱起,奶声奶气道:“娘亲,刘爷爷给我买了三根冰糖葫芦,一根是我的,一根是哥哥的,还有一根说是给你的,他好生奇怪啊!”
苏辞含笑瞧着恨离抓在小手里的冰糖葫芦,“是吗?”
“娘亲,你爱吃冰糖葫芦吗?”
“爱吃。”
“我怎么不知道?”
苏辞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娘亲这辈子吃的第一根冰糖葫芦就是刘爷爷给我买的。”
是她四岁那年,老太监偷偷从宫外捎给她的,那老家伙不娘里娘气、绵里藏针的时候,是这世上最和蔼的长者。
扶苏澈担心她累着,从她怀中接过恨离,“我们在机关城住一日可好?”
虽然北燕帝隔日便会到,但他还有事要处理,明日再走,应该也不会耽搁。
恨离挥动着小胳膊,“好好好,这里可好玩了,娘亲我们就住一天吧。”
苏辞无奈一笑,“依你。”
“娘亲,我们去城中最热闹的千灯街看看可好?据说那里挂了成千上万盏彩灯,是机关城不可错过的美景。”
“你才刚到几个时辰,连哪里热闹都打听清楚了?”
“那娘亲是答应了。”
“嗯,一起去。”
扶苏澈一整天眉头就没松开过,“不可,你的身体……”
“无碍,我想多陪陪恨离,悔之一起去。”
她的时间不多了。
悔之从方才起就一直心不在焉,难得点了点小脑袋瓜,“好,听娘亲的。”
众人刚离开归雀楼,元宗便又乘车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走了?”
小恨离绝对是个心大到能装下山河的马虎鬼,自己的长命锁掉到马车上都没察觉,除了吃和哭,她脑子里可有些实在的东西?
门童答道:“是。”
元宗犯了愁,回头看向刘瑾,“刘公公,这长命锁怎么办?”
“小主子不妨先收着,兴许以后还会遇见呢。”
人世间的缘分谁说得准?
那号称天下第一聪明的人淳于初当年边关投诚时,可想过会被大将军算计走一生痴情?
元宗摸着长命锁上刻得字迹,疑惑道:“为何会有母亲给孩子起名叫恨离呢?”
那老东西常年一副笑脸,“大抵是人这一生要经历世间太多生离死别了吧!”
佛家有云,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尝一遍才知酸辣滋味,各种苦楚与甜头拾起,未必放得下,所以黄泉路近,彼岸崖远。古往今来,超脱生死的神人屈指可数,痴心妄想的孤魂野鬼倒有我一个。
吾为俗夫,向死而生。
……
一行人到千灯街时,正值黄昏,似火的晚霞即将燃尽在天际,蓦然万灯齐亮,恍如置身星河中,甚是壮观,竟为这铁铸的城池添了三分柔情。
只是赏灯的百姓良多,推挤之中难免走散,偏生小恨离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转眼就没了。
苏辞不知被谁推了一把,险些跌倒,幸亏被扶苏澈扶住,急道:“澈,你帮我去找找离儿。”
“你莫慌,流夏护好阿辞。”
流夏有点自身难保,挣扎道:“先生放心。”
不知怎的,人群中忽然一阵躁动,角鼓声鸣,有人高呼,声音回荡在嘈杂人海的上空。
“城主归城,闲人避让。”
百姓们皆是欢呼雀跃,急忙有序后退,本就人挤人的大街上竟生生让出条路来,可见城中子民对城主的爱戴。
这一让路不要紧,悔之也给挤没了,“娘亲……”
大将军如今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这副身子骨于人流中被推搡得站都站不稳,别提护住孩子了。
她心急如焚下一阵咳嗽,帕上又是点点血迹,“流夏,快去找悔之,不必管我。”
流夏也生怕那半大的孩子出点意外,“姐姐,你在原地等,我去去就回。”
此时,长街的空路尽头有马蹄声传来。
一袭玄青色锦衣的少年于良驹之上,策马扬鞭,一骑绝尘。
那人容貌实在称得上一个“美”字,可却不乏男儿的俊逸英朗,眉宇间自带疏狂之气,月眸上弯染了几分邪肆的风流,身上又不缺江湖人的洒脱血性。
故而说,这人真真的矛盾,美得像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又俊雅得像个翩翩公子,惹得满街的女子羞红了双颊。
有百姓议论道:“城主这是做什么去了?有一个月未归了吧?”
“亏你在城中住了这么久,不知道前几日是大将军的忌日吗?城主每年都会亲自去边关祭拜。”
苏辞站在人山人海里默默注视着那已长大的少年,见他风姿无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能独挡一面的阔气,不由放心了。
“为轻,愿你余生安好无虞。”
大将军只是在人群轻轻念了一句,没想到那马上的人耳朵一动,猛然勒马,回头朝苏辞的方向看去。
竟是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