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谋局
流夏发现,最近苏辞总是独自在窗边发呆,手中还攥着一枚同心结,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姐姐,你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苏辞恍惚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还好,很快就到头了。”
那一年,丫头还不懂“还好”为何意。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大将军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有时一愣神就是一日,直到累得不行,沉沉睡过去,咳血的次数日渐增多。
徐可风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蹉跎得跟脱水的葡萄干似的,那日黎清见了吓一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怎么了,全都一副熬成少年秃顶的惨烈架势。
北燕帝连奏折都不看了,整日陪在苏辞身旁,她愣神一日,他便陪她愣一日,宫人们瞧着都心疼。
“阿辞,听说洛阳行宫的梅花都开了,我们去那里住几日可好?”
那人像具没了魂魄的提线木偶,良久才反应过来帝王在说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你别急着拒绝,宗儿眼看就要到两岁生辰了,朕寻思着在洛阳行宫为他设宴庆祝,你也去好吗?”
其实小太子的生辰宴在哪里举办都一样,只是徐可风说能给苏辞解毒的草药单长在洛阳一带,现摘现用最好。
难为北燕帝大冬天筹备南下的事宜,连蒙带骗地哄大将军,低声下气半天也愣是没说通。
殿外。
徐可风在走廊下来回踱步,恨不得把鞋磨出两窟窿来,急忙迎上去,“皇上怎么样?将军同意了吗?”
帝王脸色极差,轻微摇头,沉声道:“你先去准备,朕这两日再劝劝,她会去的。”
“那孩子的事情……”
“把堕/胎药也备着,时辰到了,朕会想办法让她喝的。”
他吓得一怔,“您就不怕将军……”
“若是恨的话,恨朕一人就好了,朕都担着,只愿她活着。”
徐呆子不说话了,他也不知该怎么说这位帝王,人是被他逼上死路的,又是他苦苦纠缠,硬要人活下来。
世上的事情就这么巧,你追我赶,反正不能如愿以偿地好好相守,好似老天爷受了八百多年的委屈,满肚子的酸水,舍不得赏一场成全。
……
南楚。
新皇登基,整肃朝纲,把一帮子尸位素餐的饭桶都下了狱,换了一波油盐不进的穷酸学子上位,整天追着门阀世家的老臣喊打喊杀,劲头足得跟磕了药一样。
起初一群旧派贵族还联合起来给新皇使绊子,没过两天就都被送上断头台,他们发现自个蠢到家了,以为淳于初和南楚皇一样骨子里浸着文人的迂腐,重文轻武,一味的怀柔政策,做事总顾忌着自己千古流芳的名声。
临死他们才明白,那就是个活阎王。
你不是听话是吗?好啊,直接斩了。
登基不到半个月,他竟把三公九卿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都往地狱踹得差不多了,朝政立马跟清汤寡面似的,一点油腥都不沾,格外平顺。
没有人晓得新皇心里有多焦急,他恨不得立马稳固朝局,整顿军队发兵北燕。
南书房中。
虚陶老头儿如今可是官拜宰相,统领群臣,威风得很。
他怒气冲冲就闯进了南书房,险些忘了行礼,急忙拱手道:“陛下,朝政刚有起色,国内百废待兴,不是发兵北燕的良机啊!”
淳于初把奏折甩到他脸上,劲大的险些把人抽过去,嗤笑道:“良机?你还要何良机?”
那老家伙捂着脸,一时搞不清新皇的火气,偷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淳于朗,这位年纪轻轻的八皇子已被荣封为一字并肩王,两人是穿一条裤子的,都死不待见苏辞。
“八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帮忙劝劝陛下。”
谁知淳于朗眉头一皱,单膝跪地,“臣弟请旨带兵攻打北燕,帮皇兄夺回骨肉血脉。”
虚陶一愣,哪来的骨肉血脉?
护国寺的老方丈从犄角旮里缓步走出来,他这才注意到南书房里还有位喘气都没声的老和尚。
那人宛如一尊古佛雕像,枯木般的眸中藏着悲悯,作揖道:“陛下,虽然接回王妃很重要,但发兵北燕之事还望三思。”
虚陶恍如被雷劈,差点没站稳,指着老方丈的手有些抖,“你……你是说苏辞怀孕了?”
“正是,当初六王爷谋反,老衲被王妃送出京城前无意间号到她的脉象,确是喜脉无疑,落云、听雨两位侍卫也可证明那段时间王妃确实有嗜睡孕吐的症状。”
立在淳于初两侧的落云、听雨从老方丈入南书房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心就凉透了,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什么都晚了,这时噗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
虚陶老头儿两眼一黑,紧接着跪在地上,狼狈地爬到御案前,哭嚎道:“陛下若是如此,更不可发兵北燕了。”
淳于初目露杀意,“你说什么?”
“陛下”,那老家伙心一横,“王妃中了烟云轻之毒,活不了多久的,孩子……孩子也活不下来。”
帝王骤然起身,一脚踹飞了宰相大人,入骨毒在体内瞬间爆发,如百蚁啃噬筋骨,暴虐的杀意从四肢涌上头顶的百会穴,眸子都变得殷红。
“你再说一遍。”
虚陶匍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咳咳……陛下,烟云轻无解,臣亲眼看着王妃喝下的,为了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发兵……”
淳于初疯起来除了苏辞,六亲不认,眼瞧着要一掌拍死那老东西,却被落云、听雨一人牵制住一只胳膊。
“陛下,不可啊!”
随后,老方丈抓准时机,一根银针扎晕了淳于初,那尊青灯下的古佛于苦海中怜悯摇头,似在叹息人世千般苦楚,只道声“阿弥陀佛。”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
长明殿,太上皇的居所。
淳于初推门进来的时候吓坏了一群宫人,新皇微红的眼眸透着野兽的狰狞,仿佛下一刻就会徒手掏出人的心脏。
“都退下吧。”
“是。”
一众宫人麻利地跑了。
榻上满头白发的老者已行将就木,疲倦地睁开眼,瞧着来人,眸中顿时盈上欣喜,“你来了,朕今日挺好的,你朝政若忙,不用日日来。”
淳于初站在榻侧,满腔的愤恨终在那一刻化作卡在嗓子眼的一股血,不忍吐出,只能硬生生吞了回去,温和道:“父皇,儿臣明日便会领兵出征北燕……接阿辞回来。”
南楚皇不悦地皱了皱眉,苏辞苏辞,他这辈子就毁在一个祸水身上吗?
淳于初坐在榻侧,帮楚皇掩了掩被角,悲戚道:“烟云轻可是父皇命人给阿辞下的?”
“你都知道了?那还要发兵北燕?”
他有些动怒地想起身,却发现力不从心,又倒回了床上。
有一瞬间,淳于初的眸子悲凉得如南关三月的大雪,怎么也化不开,“她怀了我的孩子,您的孙儿。”
“什么?”
南楚皇一瞬诧异,明白了儿子的执念,转而又风轻云淡道:“无妨,孩子会再有的,等你广纳后宫……”
“父皇”,淳于初怒吼一声,直接用内力震碎了床头的琉璃瓶,“儿臣这一辈子只会娶她一人。”
南楚皇抄起床头另一只没被震碎的琉璃瓶,狠狠砸向他,怒斥道:“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儿臣曾在母后坟前起誓,若她死了,必紧随其后。”
“荒谬,皇位呢,江山呢,你都不要了吗?”
淳于初浑身一僵,仿佛被抽走了毕生的力气,苦笑道:“是啊,为何我当初会着魔似地想要天下呢?”
大抵,鬼迷心窍了吧。
人这一辈子总会执着于一样东西,赋予它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之驱逐身边深爱和亲近之人,然后勇往直前、披荆斩棘,摘得桂冠后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可笑的是,这世上除了北燕帝,没有人更懂淳于初此时的感受。
说完,他有些踉跄地往殿外走。
榻上人不死心地挣扎喊着,“初儿,初儿……”
淳于初于殿门口回望了一眼,力竭道:“父皇,若当年母后怀我时被人下了烟云轻,你会如何?”
南楚皇一愣。
良久后,那空荡刺心的大殿中传来一阵呕血声。
……
殊词宫。
黎清、流夏、炎陵和韩毅轮番苦劝都没让苏辞点个头,去趟洛阳咋就这么难。
大将军许是嫌弃众人聒噪,今日竟愿意出门到御花园里逛逛,在湖心亭坐了小半日。
“娘娘,起风了,咱们回宫吧!”
苏辞摇了摇头。
掌事宫女没法子,为她添了件披风后,赶紧领人回宫去取炭盆来,娘娘要是染了风寒,她们歹脱层皮。
就这么会儿空档,一个小宫女奉茶时,不小心把热茶溅到苏辞身上,吓得魂不附体地跪在地上扣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大将军瞧着自己膝上的一滩水,穿得太厚,竟一丝都没烫到。
“无妨。”
“谢娘娘宽宏大量”,小宫女急忙掏出帕子,慌里慌张地给她擦拭,趁机低语道:“娘娘,主上让我转告您,不妨先答应去洛阳行宫,他会在那里带娘娘走。”
洛阳行宫的守备比皇城松懈,而且离南楚也近些。
素日里爱发呆的大将军缓过神来,看了她半晌,缓缓笑道:“好。”
不知为何,小宫女突然冻得一哆嗦,因为她在那双墨眸中没有看到任何喜悦,而是无疆的寒意。
“皇后娘娘,您不能过去”,韩毅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人拦在湖心亭外。
扶苏茗端着国母威仪的架子,目下无尘,冷冷道:“本宫想和大将军叙叙旧也不可以吗?”
“请皇后娘娘进来吧。”
苏辞都允许了,韩毅自然恭敬地请人进去。
皇后端庄落座后,盯着那人惊艳祸世的侧颜,反倒开始追忆往昔了。
“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大将军是在宣政殿上,关内侯谋反逼宫,大将军在贼子剑下救了本宫……谁会想到鬼面具下会是张冠绝天下的脸?”
说到最后,救命之恩早忘干净了。
苏辞不做理会,淡淡道:“宗儿是个好孩子,望娘娘善待。”
扶苏茗皱眉,美眸中闪过不悦,“宗儿是本宫的亲骨肉,不劳大将军费心。”
大将军除了上面一句话,与这人实在无话可说,当即起身欲走。
皇后紧随着起身,不甘地追问道:“你喜欢皇上吗?”
“不喜。”
“可他喜你。”
皇后几乎是吼着说的,站在湖心亭中,冷艳的容颜早已扭曲不堪,像判死刑般道:“他喜你,你便是这深宫中最重的罪。”
佛曰,我观是南阎浮屠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