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难全

  接下来几日,北燕朝堂上发生了件怪事。

  清早,宣政殿上,闲得蛋疼的满朝文武日常地开始唾沫星子横飞,为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礼部尚书小妾的远方表舅霸占了户部侍郎七舅姥爷的十亩良田,一桩简单的土地兼并案竟扯出了一批趁机揩油的大臣。

  然后,涉案的群臣在殿上相互指责,不讲道理,蹬鼻子上脸地比谁嗓门大……

  北燕帝拍案而起,竟甩袖走了。

  这要是搁前几日,一帮子大臣定会吓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负荆请罪,到御书房外鬼哭狼嚎一夜。

  皇上生气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可这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帝王最近魔怔了,在朝上待一个时辰便会坐立不安,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回后宫看一眼,再回来议事,不到一个时辰又胆战心惊地跑了,又回来……

  扔下满殿重臣众脸懵逼地大眼瞪小眼。

  帝王是前些日子被大将军的话吓到了,片刻没看见人,就担心那人随风去了,不归人间。

  他一下朝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殊词宫,老远就看到那人一袭红衣站在白雪堆满枝梢的枯树下,抬头凝望着片方苍穹,玉色的侧脸比雪还要清美,淡薄的身影徒生一种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凄凉。

  她这一站,竟把帝王的心都站碎了。

  “阿辞……”

  北燕帝快步上前,生怕下一秒这人就真的羽化而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留住了。

  苏辞回首,迷茫地看着一脸惶恐的帝王。

  北燕帝发觉掌心的手微凉,匆忙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苦涩地弯了弯嘴角,“无事,就想唤你一声。”

  自那日后,帝王罢朝了,令百官休沐,将全部奏折连带自己打包塞进了殊词宫,除了重要事务,一律不见外臣,写折子递上来就好。

  宫外都炸开锅了,跟下锅的臭豆腐似的,炸完正面炸反面。

  凤栖宫中。

  扶苏皇后自来冷艳,低眉瞧着玉指上华贵的护甲,神情漠然地听着一群后宫妃子自诩聪明地嚼舌根。

  瑶嫔:“不怪嫔妾多嘴,殊词宫那位娘娘也太有失体统了,入宫这么久一次都没朝见过皇后,还教唆皇上罢朝。”

  舒妃:“哪里是有失体统?分明是狐媚惑主,听说六部大臣弹劾的折子都积了好几个案头,竟被皇上下旨烧了。”

  轩逸贵妃掩面一笑,娇嗔道:“何来的狐媚惑主,咱可连人家的面都见到呢,不过为她诊脉的御医出殿就骂了四个字――祸国殃民,据说美得连皇后娘娘都……”

  她以笑隐去了后面的话,挑眉瞧着正位上的扶苏茗。

  扶苏皇后不以为意地抬头,扫过一众妃嫔,冷淡道:“抱怨完了就走,等你们也能狐媚惑主的时候,再来本宫这里说三道四。”

  一群争风吃醋的妇人瞬间变了脸。

  正巧掌事宫女进来禀报:“娘娘,小太子午睡醒了,正哭着要见您呢。”

  扶苏茗清冷艳丽的容颜上染了三分暖色,嫣然一笑,“送诸位娘娘回宫歇息,本宫该去瞧瞧宗儿了。”

  结果一众妃子脸色更差,皇后膝下尚有太子,哪怕失宠下半生也无虞,可她们呢?在这“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后宫没有圣宠,只有死路一条。

  说白了,不过一群任自己的命运操控在帝王手中的可怜虫。

  众妃嫔各怀鬼胎地离开后,掌事宫女扶着皇后往内殿走,缓缓开口道:“娘娘,当真如此纵容殊词宫那边吗?”

  “不然你能如何?咱们的人安插进去了吗?”

  “请娘娘恕罪,殊词宫里外由燕狼卫亲自把手,实在密不透风。”

  扶苏茗踏入内殿,一眼便瞅见在榻上爱不释手地耍着一支毛笔的小太子,计上心头,“我们进不去,总有人进得去。”

  ……

  与此同时,殊词宫中。

  江晚寒瞧着眼前半死不活的人,心塞到蛮荒去了,都快漂洋过海了。

  他奉旨来宽慰苏辞,陪她唠嗑解闷,可了解事情始末后,他突然两手一摊,竟不知说什么,老妈子的心都没让他蹦出一句大道理来。

  这世上的事难就难在,我念念不忘的是你弃之如敝履的。

  末了,那巧舌怼编满朝文武的兵部尚书屁都没放一个,叹了一个时辰的气,顶着发绿的苦瓜脸灰溜溜走了。

  他前脚出了宫门,被北燕帝指使过来的纯一和尚后脚就阿弥陀佛地进了殿。

  那抠门的秃驴晓得大将军嫌弃他“不拘世俗尘埃”,特意像洗萝卜一样在浴桶里涮了几遍,换了件干净的袈裟才出门。

  你别说,他自个都觉得洗完之后脑袋白净得和鹌鹑蛋似的,真像个得道高僧。

  和尚望着那半倚在床榻上目光无神的人,作揖行礼,嘴欠道:“大将军安好。”

  苏辞的脸依旧白得毫无血色,倦怠地瞧着窗外枝头上蹦�Q的鸟儿,不做理睬,不言不语。

  若是往日,大将军必把存心膈应她的秃驴怼得开出花来,如今……□□晾了一炷香的纯一和尚也算幡然醒悟,掏出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木鱼,席地而坐,开始念经打坐。

  半个时辰后,苏辞不得不承认秃驴以他不带咽口水的聒噪完胜。

  她揉了揉眉心,咬牙道:“当初东海之战的时候,我竟没把你扔海里喂鱼。”

  那时年轻不懂事,竟觉得这和尚虽小气吝啬、毫无廉耻、堪比人渣,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纯一突然打了两喷嚏,对上大将军恶寒的眼神,打心眼里坚信大将军骂他了,摸了摸鼻子道:“看来贫僧的降魔咒念的还是有些用处的。”

  苏辞瞪了眼他,“滚。”

  和尚心里美滋滋的,这次大将军说第二句话的时候才让他滚蛋,抬头一咧嘴,自以为笑得六禽无害,把她膈应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将军这是痴了,人一念痴,便近阿鼻地狱,久不释怀,便近堕渊妖魔。”

  “你又如何知道你的道便是正道?佛说的?魔说的?可不管佛和魔,都是人说的。”

  “佛不欺世,自在心中。”

  苏辞一笑,晦暗的双眼尽是自嘲,“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看起来是一个比一个死得更高尚,可都有所求,都为一己之愿牺牲性命,你为你的佛,我为我的道,不是痴吗?”

  纯一和尚一叹,高深而又怜悯苍生的模样好似坐在须弥山巅,一眼看开浮云,声音潺潺,“佛家有云,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将军心境已迷,若拾起惹满身苦楚,不妨试着放下。”

  那人力气耗尽了,累得闭上眼,疲倦地靠在床杆上,不想再争辩,轻声呢喃:“也许吧。”

  她放得下吗?

  这一世,他是光芒可与日月争辉的佛,她磕长头匍匐前行在山路上,不为参悟,不为修来世,只为一场觐见,于诸佛光辉中瞥见一眼,就是一生的苦海无涯。

  当真,罪孽深重。

  ……

  南楚。

  那一砖一瓦都沾着南人儒雅之情的锦绣京城沦陷在战火中,莺歌燕舞已停,长剑血迹未干。

  淳于初一身银白盔甲,宛如千军脊椎,踏着坍塌一地的城墙碎砖,将剑抵在兄长的脖子上,眸子冷得彻骨,“你输了。”

  “是吗?你又真的赢了吗?”

  淳于�i声音中满是嘲讽,身上的甲胄已烂得不成样子,浑身是血,分不清是那处伤口在流血,惨淡一笑,“其实江山给你也无所谓,说到底,我只是看不惯父皇的卑劣行径,才想和你争一争,可……七弟啊,野心勃勃的人始终是你。”

  “但忤逆谋反的是你,你就不怕连累贵妃娘娘吗?”

  他知道自己这位六哥是个普天下绝无仅有的孝子,孝顺到以心头血为母亲入药都可,以致于算无遗策的七殿下都没想到淳于�i会这么快篡位。

  “死了”,他笑着说,“父皇下的烟云轻之毒没有解药,亏母妃死的时候还哀求我放了那老东西……哈哈……无妨,父皇很快会下去陪母妃。”

  淳于初眉头一皱,“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请父皇亲自尝尝烟云轻的滋味,让他明白母妃日夜活在怎样的苦痛中。”

  “你……”

  他愤怒地挥起长剑,最终没有落下,只命人将其押入天牢,然后驾马直奔皇宫,路上心头一悸,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连忙服了粒凝神丹。

  徐可风这辈子最大的功德和罪过就是研制了“提神好,死得快”的灵丹妙药,大将军靠这玩意在杀场上撑过了无数次的险局,然后换得一副糟粕的身子骨。

  当初淳于初领兵出征后,刚要把一群造反的藩王收拾得盆干碗净,体内压制多年的入骨毒突然反扑得厉害,几乎要撕裂他的心神,嘴边一直念着苏辞,仿佛那人是他唯一的支柱。

  虚陶老头儿不得已把他扎晕了,总好过让人当场疯掉强,但数万将士一下子群龙无首,战局瞬间扭转,全军被藩王吊着打,又遇上了趁火打劫的北燕大军,只有流窜逃跑的份,别提多狼狈。

  最惨的是,那时淳于�i已着手谋反,封锁了一切消息,大军连封求救信都送不进皇城。

  所以说,即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倒霉的时候照样喝口水都塞牙,和寻常人一样,老天爷不格外厚待。

  “初儿,你终于回来了”,龙床上老了十岁、有气出没气进的南楚皇顿时喜上眉梢,两眼都冒光,“来人,拿朕的传位圣旨来。”

  他再混账再缺德,可一辈子惦念的就是把皇位交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手中,给他世上最好的,不过一份天下父母的心,错了,都不知该怎么开口骂。

  淳于初瞧着圣旨,没去接,突然开口道:“等等,我要先去接她回来。”

  南楚皇一怔,“谁?”

  “阿辞。”

  “你疯了,你忘了你亲手把她送给北燕帝。”

  他心头的积愤再也抑制不住,怒道:“同意交易的是你,不是我,若非我当时神志不清,若非你拿命逼我,我不会……”

  “你会,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知道你最想要什么,别再自欺欺人了。”

  他冷冷一笑,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南楚皇气得两眼通红,一个激动就从榻上摔了下来,吼道:“你想去哪儿?”

  淳于初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脚步一顿,“北燕,接阿辞。”

  南楚皇应景地吐了口鲜血,他本以为北燕帝愿意拿十座城池和唾手可得的胜利换一个女人,已经是色令智昏,够南楚皇家的列祖列宗笑掉大牙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为了一个祸水要打到北燕去。

  虚陶老头儿及时赶到,连忙把一脸凄惨、悲痛欲绝的帝王扶起来,竟一板一眼地做起了和事佬,“陛下,您也要体谅殿下,想想元熙皇后,您当年何曾不荒唐?”

  南楚皇险些下嘴咬断他的脖子,脏腑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却见虚陶那老家伙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虽然模样丑得很,但令他瞬间想起一件事,心头顿时舒服了。

  虚陶:“陛下,只要殿下能继位,掌管南楚大权,您的心愿不就了吗?至于苏辞,夺过来就是后宫多了妃子的事,应允又何妨?”

  淳于初在他爹心头补刀道:“没有妃子,她日后会是南楚的皇后。”

  南楚皇差点回光返照地蹿起来,又被虚陶一把按住,“陛下莫动气,这也不是大事。”

  良久后,帝王才狠狠磨了口牙,“随你。”

  虚陶见淳于初神色缓和,抓准时机道:“还请殿下先以国事为重,如今南楚一片狼藉,你若走了,必会大乱,不妨先继位,再整顿兵马,待一切准备充足,也好万无一失地接王妃回来。”

  此话不假,淳于初皱眉思索,心中推算着一切,未看见一帝一臣眼中的阴鸷。

  待到那日,世上哪里还有苏辞?

第49章 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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