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诛心
淳于初率领的军队已逼近京城,在城外三十里驻扎。
东方露出鱼肚白,扶苏澈才驱车赶到营地附近,温柔小心地扶人下车,“可要帮你进去通报。”
苏辞望着那威严赫赫的军营,摇头道:“不必,你轻功绝顶,劳烦偷偷带我进去,若是直闯的话,怕是见不到那人。”
“为何”,黎清也瞧出端疑,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将军,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苏辞好声道:“黎清,你留下。”
“我不。”
别说她老早就想炸死褚慎微了,现在更想。
“听话,你不会武功,来去不易。”
黎清咬了咬牙,将身上一包火琉璃解下来递给扶苏澈,狠狠道:“不用看情况,看不顺眼就炸。”
扶苏澈一脸便秘地接过,相处多日,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姑娘是个人间奇葩,然后抱起苏辞,趁着天色尚未大亮,如入无人之境地潜入军营。
南楚一贯四季如春,几十年都不飘场雪花,今年也是奇了,头顶阴云密布,老天爷那张脸愁得都能挤出水来,不到片刻就降下一场鹅毛大雪。
扶苏澈的武功实在让人摸不到底,直到抱着苏辞闯到帅帐门口,都未被人察觉,守在帐外的落云、听雨见到一袭红衣的王妃缓步走来,顿时愣住了,满脸的羞愧和尴尬。
不过,两人还是尽职尽责地将人拦下,拱手行礼道:“拜见王妃。”
苏辞不做理会,欲径直往里闯,“我要见淳于初。”
“这……”
就在两人犯愁时,恰逢虚陶老先生抱着药箱走过来,那混蛋老头儿见人也是一怔,很快拉下脸,嘲讽弯了弯嘴角,“没想到北燕大将军是如此死缠烂打之人,看来是老夫上次没有把话说清楚。”
苏辞连个眼神都没赏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帅帐,“除非他亲口说,否则我谁都不信。”
据扶苏澈得到的消息,大将军那张调整南境军队部署的信函尚未到陆非厌手中,就被北燕帝截胡了,野心勃勃的帝王顿生先发制人之计,暗中与淳于�i结盟,秘密相助南楚造反的藩王,又趁乱命苏家军攻打南楚,连夺十座城池。
本可以借机让夹在两军中间的淳于初陷于死地,可令淳于�i没想到的是,那狡猾的帝王竟然阵前反水,倒戈相向,果然与虎谋皮就要承担引狼入室的风险。
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立场被狗啃的北燕帝哪里是来帮谁的,分明是在南楚这锅乱炖里添油加醋,诚心捣乱,虚耗南楚的国力。
虚陶嗤鼻一笑,恨不得将眼前人扒皮抽骨,咬牙道:“殿下若不是顾念你,怎么会放弃发兵北燕?南楚焉会有今日的局面?”
苏辞:“我说了,我要见他。”
难道北燕百姓就活该受战火荼毒吗?到底是这世上本无双全之法,还是人心太贪?
“笑话,一枚被殿下抛弃的棋子有什么资格求见殿下?”
一计强劲的掌风直接把那混账老头儿掀飞了,扶苏澈淡漠地收回掌,温润儒雅地拂了拂袖,冷冷道:“不是求见,是见。”
落云、听雨欲拔剑出鞘,就见扶苏澈闪在苏辞身前,徒手一震,竟把长剑折断了,这般内力怕是只有主上能一较高下。
这位平日里闷不吭声的扶苏丞相藏拙藏得太厉害了。
闻声而来的将士们立即将二人团团围住,丞相大人的冰山脸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瞧着要开打了。
帅帐中突然传出一阵熟悉的声音,似往昔般高水流水,不染杂尘,掺着极力克制的轻咳声,“咳咳……听雨,你进来……”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大有吞吐山河的架势,连远处青山上最后残留的绿意也埋葬掉,像是无声书写着什么……
那袭烈火红衣在帐外一站,仿佛有地久天长的架势,又似只要求得一个答案,便会烟消云散,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寻不见。
可叹,人这一辈子总有固执己见的时候,运气好能遇见过个志同道合的,运气不好,不过一句“痴心妄想”罢了,谁一辈子能谨小慎微,无行差踏错的时候,从生到死的克制未免憋屈。
待到苏辞身上积了一层雪花,听雨才从帐中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皱眉地呈给她,竟比谁都一脸苦大仇深。
信封上摆了一枚小巧的同心结,在大雪天里格外显眼,是成亲前某个神志不清的傻子央求苏辞编的,大将军那双提惯□□利剑的手费了八辈子劲才编出这歪七扭八的玩意。
苏辞见之,心头像被刀开了个口子,温热的血细水长流地滴到冰渊里,血腥味里透着甘甜,原来在一碗人间烟火里加了真情是这般滋味。
听雨不得不狠下心,恭敬道:“王妃应该认得殿下的字迹吧。”
那人淡色的眸子落在信封上,缓缓接过,拆开后入目一行俊逸飞扬的字迹――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何其潇洒,何其恣意,何其疏狂,那般轻描淡写……
常言道,这世上最好的戏子多是刻薄,一颦一笑一抖袖,就是一出纸醉金迷的闹剧,但看客入戏太深,哭得稀里哗啦,未免糊涂荒唐,而那顾盼生情的戏子反倒分外清醒,独善其身……
所以说,戏子薄情,薄如一面,切莫当真。
苏辞那双星辰璀璨的眸子碎透了,只剩残破的一湾星河水,光亮消弭殆尽,空余一抹不深不浅的笑,瞧不出丝毫悲喜。
她将同心结收入衣袖中,任那封信从指间滑落,搁浅在雪地里,走得决绝,再无犹疑。
大将军一生从不拖泥带水,辗转回首唯这一次,却被辜负得干干净净,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离开军营后,苏辞浑身发冷,扶着一棵树呕吐起来,这次竟吐出了几丝血迹,然后无所事事地擦了擦嘴角,下意识握紧袖中的同心结,竟像割心一样。
愿来世为俗夫,浪遍大江南北,唯不再与君相遇。
扶苏澈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的人,本想立即带她去找大夫,却听身后一个稚嫩的童声道:“姐姐,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小童带着结海楼的侍卫急忙追在后头,蹙眉道:“小短腿你慢点,别摔着……”
王府出事后,流夏丫头一直被苏辞交给小童照看。
她迈着小腿跑到苏辞跟前,心疼地掏出小手帕给她擦着嘴角,然后又跑到小童跟前,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朝他伸手道:“药。”
“什么药?”
“就是你们结海楼吃了能包治百病的药。”
小童皱眉瞅了眼苏辞,无奈道:“将军是心病。”
“我不管,给我药。”
小童对丫头一直纵容到毫无原则,掏出怀中那颗爷爷送他的起死回生的补药,虽然肉疼得紧,但不妨碍他败家,出息!
丫头立马捧着药丸给那半死不活的人服下,“姐姐,落云昨日和我说你不会回来了,你不打算要丫头了吗?”
苏辞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强撑起精神,“怎么会?我答应木大夫会照顾你一生的。”
流夏从不黏人,唯独对苏辞,大抵这世上除了苏辞,她也没亲近的人了。
“那姐姐带我一起走好吗?”
小童闻言,顿时慌了神,想拦又不知该说什么,“小短腿,你……我……”
苏辞目光犹疑地扫过两个孩子,“丫头,你想好了吗?”
岁月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亦深亦浅,时辰到了,刚好走散。
“那个……欠你的药丸,以后还你”,流夏最后看了眼小童,流转的不舍很快收敛起来,甜甜笑道:“想好了。”
多年后小童依旧记得,那天一袭红衣的苏辞牵着瓷娃娃似的小女孩儿,渐渐消失在雪地里,人事自古无常,一个转身便是一场此去经年,相逢不可期。
……
和黎清会合后,两大一小暖烘烘地挤在一辆马车里,那一朝丞相负责在迎雪驾车,劳碌命得很。
“不是我说,丞相大人你咋一个火琉璃都没炸,真不爽。”
黎清抱着小流夏,揉着她的小脸蛋,喜欢极了这粉雕玉砌的孩子,惹得流夏对苏辞投出求救的目光。
苏辞服了药后有些好转,可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五脏六腑溢出的疼只有她自己知道,却不言语,把遭罪的丫头从黎清手中解救出来。
半条命都踏进棺材的大将军仍改不了操心的命,见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忧心道:“为何不愿留在小童身边?他待你不好吗?”
方才离开的时候,那素来爱装深沉的小屁孩差点哭了。
流夏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嘟嘴道:“不,他待我很好,可他身边的人似乎不喜我和他待在一处,好像我弄脏了什么绝世宝物……姐姐,我虽然不知道结海楼是什么地方,但一定和皇宫般富丽堂皇,爹爹教过我不要去留恋高不可攀的东西,并非它有多尊贵,而是因为南北之间隔了山海,就像我喜欢喝梨糖水,可小童永远煮青梅茶……”
苏辞闻之一笑,道理浅显,世人多惑,不过当局者迷。
大将军就犯了场糊涂官司,总以为临渊架桥、遇江乘舟就好,但桥有塌时、舟有毁日,山海仍在,渊不可平。
蓦然心里一空,才想起来……哦,那人负了她。
简单,果断。
苏辞似是累了,也感觉不到骨子里的疼,靠在车窗边,轻轻合上眼,仿佛会睡上一生一世那么久。
恰逢扶苏澈掀起车帘往里瞧,入目就是那人安然如月的睡容,心头一惊,“苏辞、苏辞……”
轻唤了几声,苏辞才迷离睁开眼,只施舍了一线的目光,疲倦到随时会睡过去。
扶苏澈长舒一口气,问道:“如今去哪儿?”
她轻笑摇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了……回北燕吧。”
明明是笑着说的,可闻者都感受到一抹彻骨的悲伤,然后就见那人平静地再度闭上眼。
北燕帝早已率燕狼卫在前面的必经之路上等候了,扶苏澈压根没空理会围堵的重兵,只因这次苏辞睡得很沉,再也没叫醒,把黎清吓坏了。
帝王急得眉头日夜未松,也没顾得上问罪扶苏澈和黎清,一边赶回皇宫,一边寻医问药,奈何都是庸医,完全诊不出病症,她就那么昏昏沉沉的睡到了北燕。
徐可风在苏辞坠崖后心灰意冷,归隐山林,任性地当赤脚大夫去了,这时想把人找回来,着实费力气。
直到回宫后,那一路上用参汤吊命的人居然睁开了眼。
北燕帝正在外殿大发雷霆,眼里直喷火星子,欲把太医院一帮沽名钓誉的老头儿悉数拉出砍了,害得这群年过古稀的御医圣手吓尿了,老脸红成了猴屁股,恨不得立马一头撞死。
“娘娘醒了。”
宫女欣喜禀报的时候,苏辞已经赤脚走出了内殿,迷茫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想要开口,嗓子有些嘶哑,说不出话来。
一群御医都愣住了,往日诊脉都是隔着纱幔,如今瞧见真人,方知为何素来不近女色的北燕帝会突然昏庸,此人哪怕一脸病容、未施粉黛都如仙似妖,日后病愈,盛装加冠往宫中一站,怕那入了美人卷的皇后扶苏茗都难敌一二。
此女,祸国也。
北燕帝一时高兴得愣住了,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横抱起,又喜又怒道:“怎么不穿鞋,冻着如何是好……你刚醒,理应在床上躺着。”
一群侍候的宫人头次见自家冷酷无情的帝王如此温柔体贴,亲自扯被子将人严丝合缝地裹上,命人端上热粥,吹凉了才一勺一勺舀给那人。
苏辞摇了摇头,食不下咽,瞧着合紧雕花的轩窗,悠悠道:“我梦见师傅了。”
北燕帝手一顿。
“他还和以前一样站在冷宫的木兰树下,一身青衣,手把手教我使剑,数落我姿势不对……他说,他的死不怪皇上,只愿皇上善待北燕百姓……还说若是我觉得累……”
他对上苏辞的墨眸,竟觉得心慌,因为眼前人的目光中再无凉薄,再无桀骜,甚至了无眷恋,像个濒死之人。
“便接我走。”
砰的一声,帝王手中的碗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