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一)
“我们去哪里?”
“晋家。”
“叶周的那个晋家吗?”
“叶周那个,不过我们不从叶周东北角走,我们直接去西边,去沃山。”
“我以为你会留下劝劝楚子,她看起来不是很放心。”,晋仇说,殷王与楚子说完先前那些话就要带他走,可楚子那边的事还不算解决。
楚子要比殷王大上一些年岁,对殷王,晋仇都不知道楚子是怎么想的,不过天下人都知道楚子喜欢殷王,如今殷王好不容易陪了楚子一回,却中途离去,这岂不是叫天下人看楚子的笑话。
楚地的铜绿山裂了,殷王也未给出答复。
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做。
晋仇与楚子无仇,虽然看楚子那话的意思,多年前楚子就劝殷王灭了他家,后来晋家的灭门说不定与这事也有些许关系。
但真正动手的是殷王,晋仇的那些恨意也全放在了殷王一人身上。楚子只是顺带而已。
“晋仇,我不该带你去楚地,你也不想在楚地待着,事既如此,你我二人都不必在楚地留。”,殷王带着晋仇,他们的脚已踩在了沃山之巅。
晋家的结界就在面前,此时晚霞的余晖映在沃山上,虚虚实实,总叫人看不透。
殷王知道巫祝的劝告是对的,与晋仇在一起的确很危险,以他往日的性子,恐怕也断不会做这种事,但晋仇就在他旁边,如放晋仇一人在世间,除了在他身边便只能被监禁着。晋仇永不可能自由。而对晋仇那些欺骗自己的行为,殷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晋仇不是太聪明,如他不在身边看着,晋仇难保不被其他人骗。
与其看着晋仇被别人骗,不如让晋仇来骗自己,总归自己不会对晋仇做什么,而他人的骗却是伤心费力的。
殷王舍不得看晋仇如此,更怕晋仇被他人欺负。
“我们能在晋家呆多久?”,晋仇问。
殷王面色不变,道:“一百年,或许九十九年,我当时答应你,会陪你一百年。你不喜欢外面,这余下的年月里便在晋家过吧。”
“真的?”,晋仇满脸错愕,恐怕他自己都没想到殷王会说出这种话来。
殷王却很平静,或许他早就想好了,放晋仇在外面时不时想着与他人勾结,再被其他人骗,不如就让晋仇与自己一起,在这晋家,不见任何人,就那么过着,“这一百年我们都不应出去,我也该想办法有个孩子。如一百年能有,一百年后的事你便可安心些。”
安心什么,殷王给自己生孩子,让自己融入殷地,两人再不分离吗?晋仇要是没被殷王灭满门,肯定会被殷王打动吧。
不过前尘种种,他不可能放下,也不愿放下,只是还未到提起的时候。
“殷地的事该怎么办?天下的事该怎么办?”,晋仇抱住殷王,殷王的身体很暖,不像脸那么冷。
晋仇见过殷王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殷王的所有温暖,但他不放心殷王。
“殷地的事殷地人自己能办好,我以前闭关,常是几百年都不见他们,殷地却也不曾发生变化。这些事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既打算陪你,便说到做到。”,殷王回抱住晋仇。
“好,那我们今后在晋家过。”,晋仇抱着殷王笑笑。
事情就此说定,貌似两个人都很快乐,实际上晋仇就是很快乐。
沃山之上,峰极尖峭,风势时而狂薄时而娟柔,云厚则风薄,风薄则云厚。无草木虫鱼,无人,山中无灵气亦无浊气,无春夏秋冬。沃山之巅再往上,空中云气缭绕,不知天势几何。非铜绿山可比拟,非翠荡山可比拟。
南北的山原就不同,沃山却不算大,不过晋家很大,那里是晋的基业。
晋家的结界被再次打开,晋仇握住殷王的手缓缓走进了自己家。
那里有参天的古木,有亭台楼阁,有瀑布溪流,虽因多年前的事而遭摧残,但底子还在,还有以前的样子。
晋仇上次随殷王来是在秋天,那时正值傍晚,斜阳照拂,淡金色的灵光俱在空中闪耀,像是无尽萤火渲染世间。如今亦是傍晚,时光在晋家停留着,往日还在,他带了人回来,那人的手就在他怀中。
他带着他一同走到流云的雾阶上,两人顺阶而上,从雾阶上观脚下,中途古木成林,年岁俱在千年以上,郁郁葱葱,离天极近,离地极远。枝叶繁忙,生气大盛。
“我们可以在中途下,晋家的房屋很多,这一百年每天住在不同地方,也住不完。”
“你的房间最好。”,殷王说,他上次住的就是晋仇的屋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很是安静,他可以和晋仇一起躺在床上,给晋仇剥栗子与松子吃。
晋仇握殷王的手用了些力,长阶再往前走,是那片属于他父亲给他种的松柏林,松柏林再往前,是他的屋子,他其实不大想回去。
那里有一切他熟悉的味道,晋柏劈断的书桌,捡回他房中的树枝。他娘试着给他做的小东西,虽然做的都不好,也只有一两个,但他很珍惜地放在了桌间。他娘其实不大会做这种事,连饭也做不好,晋家又讲究辟谷,所以他总觉得自己享受的疼爱与他人不同。
他爹的那些书也放在了屋中,晋侯载昌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不过表现地极浅,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那里有太多属于他的东西了,他根本不愿让殷王染指,上次殷王是以晋赎的身份来,但晋赎是晋赎,殷王是殷王,世间再无晋赎,他也不可能愿意让殷王触碰自己的一切。
“就在此处下去吧,脚下是燮宫,我以前一直想住在此处,却因晋家的种种规矩而不可得,如此四处空旷,倒是想了却年少时的梦。”,他凑到殷王耳边轻轻说,仿佛还是那个做了些事怕被爹娘知道的孩子。因此哪怕知道晋家已无人,却还是小声说着,生怕被爹娘知道。
他的气息在殷王耳旁缭绕,挠得殷王心中有些发痒。
“那就在此处下。”
他同晋仇一起,跳下云阶,云势不知几何,再一抬头,却是到了燮宫,巍峨的燮宫,高九十九丈,位于晋家的中心,呈四通八达状连接着外面种种,外有流水,便以水养气。
晋仇望着燮宫,似乎想起了前尘种种。
“我们便在此处住下吧。”,他道。
殷王点头,“好。”
于是他们停下,开始在晋家生活。
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也是暂时够他们过了。
晋仇常于殷王一起研究修行秘法,两人白日一同修行,那些纸上记载的东西慢慢变得易于理解。晋仇的修行变得极为顺畅,却也是不被修仙一事所禁锢了。
修行累了,两人便去河边垂钓,晋家有许多称得上珍奇的鱼,食之味道醇美,能有助于修仙一事,垂钓的快乐更是难以想象。
晋仇常常与殷王坐在桥上,坐在石间,坐在树上,用各种方法钓着鱼,溪水清澈,两人的脸偶尔会映在上面。
一次晋仇累了,便沉沉睡去,再一醒来,殷王却是连鱼肉都做好了。
吃了那滑嫩鲜美的肉再辅以菘菜,晚间与殷王住在一处,两人肌肤相亲,一日便悠悠过去。
后来,晋仇不再局限于钓鱼,他拉着殷王一同踏进水里,用叉子或网试图捕鱼。
捕鱼事小,中间的乐趣却极多。
晋仇守规矩守了太多年,还是第一次踩进水里,殷王也是未做过这种事,俱是觉得无比新奇。
一次殷王被晋仇碰到,摔在河中,晋仇同被拉进了河里,两人衣衫俱湿,他抱着殷王,在水中待了很久。
可惜鱼多,菘菜却是少的。
晋仇寻来些菘菜的籽,自己亲手种。不光是菘菜,还有松树。
那片晋侯载昌种下的松树林,殷王犹嫌不够大,便跟晋仇种着,两人种了许多东西,晋家的东西越来越多,那些断壁残垣的景象渐渐被遮住。
蓑羽鹤来了,又回去,鸱鸮低鸣。
春日时,殷王做了纸鸢,握住晋仇的手,让其迎风飞远,纸鸢的尾部是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抖动,晋仇往往看着看着便愣了神。
他似乎没想到能和殷王过这么快乐的日子,在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其他人。
偶尔那些小的毛绒绒的东西会靠近他们,殷王不是很喜欢,但也从不去管。
秋天留下的松针可以填满小溪,殷王将他们收回,跟晋仇一起把它们摆成山河的样子,再放到燮宫前。
从燮宫的顶层可看到那盛大的图案,看到花鸟。
晋家的四季又开始流转了,风在这里四季都不曾走,只是轻和弱的区别,晋仇喜欢抱着殷王,殷王也抱着他,他们可以一起干各种事,看各种东西的生长。
晋仇那么快乐,就像是把之前所有年都补了过来,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且永远不怕没人陪。
就算他发疯,想去淋雨淋雪,也有人陪着他。
在极抖的山坡上,在晋家,在那落满雪的岁月中,他跟殷王,可以在上面坐着木板,任风吹起所有发丝,滑向山脚。
一遍又一遍,只要晋仇不厌,殷王便不会厌。
晋家所有的花草都开了,它们生长着,晋家什么都有,最少在晋仇心中,他觉得什么都不缺。
这里没有殷地,没有那些将死未死的人,没有规矩。
晋仇可以不束冠,可以同殷王一起,在各种地方,做各种事。
就算再难以言喻,除了他们与那满地的生灵也再无他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