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找了一遍没见异样,孟鹿鸣已有回转之意。
这处再往前走,是一片耸峙的岩石,最大的有一人合抱,丈余高,底色是黑的,表面可见五彩闪烁,阳光射下,便映得光华璀璨。许是在日照下温度高了,这光芒升腾起来,形成一片水流般淌动的雾气,绚烂多彩,当真美不胜收。
这便是曾流传许多年的卿云。
前朝有人将之当做祥瑞,报上朝廷,只是那时国力衰微,无力开山。后来青羊祖师造路上山,也有人来探过,死状甚是惨烈。
堪舆学上,谷岭是中原祖脉,也是眠龙之所,倚帝山便在谷岭最高的一段山脉上,譬如龙之脊柱,风雪崖更是东向第一块脊骨,崖下深渊,即是龙之咽喉。因此这事之后,人说倚帝山的石头动不得,否则遭了天谴,便是生死有命。
江湖中人不理这些,药谷谷主来看过,只说了“金石瘴”三个字,并不以为神异。只是这毒叫人胆战心惊,没有多少人敢来触碰,最后只有青羊祖师留下,在此处建了道观。
此时乍见这卿云妙景,相里奚纵然心怀隐忧,知晓背后危险,一时心神也为之所夺。
一路孟鹿鸣几乎未与他说话,此时看见这片景致,也沉浸其中,驻足观看。
正当二人心飞神逸,魂游宇内,孟鹿鸣背后寒毛耸立,竟是前所未有的警兆,不及多想,喊道:“小心!”
方寸山走的是外物路子,本身武功平平,相里奚虽为掌门弟子,同样如此,反应迟了片刻,却也一抖肩膀,抱住背后木匣。
还未打开,“砰”地一声,整个木匣霎时崩碎,裂开的细小木片如同一柄柄小巧飞刀,扎进附近的树干中。相里奚血肉之躯,不比树木坚硬,木片嵌满前胸,来人伸手一推,将之整个推入肉里。
碎片数目多,但是不大,即便尽数入肉,也不过皮肉伤,一时半会要不了命。只是那人手上力道奇大,一掌将他胸骨拍得塌陷,骨骼折断反插进脏腑,步了长乐宫楼十二的后尘。
孟鹿鸣在他身边,第一时看见他惨况,两腿打颤,几乎站不稳,见对方原本明净的眼眸向外凸出,眼白部分充血,形如厉鬼。与他相比,动手的卫天留面白如雪,衣饰整洁,反倒能入眼。
卫天留一掌打死了相里奚,扭头看向孟鹿鸣。
实际他双眼里已没有寻常人的灵光,似是镶着两块红宝石,孟鹿鸣落在他目光下,醒过了神。许是有生以来反应最快的一次,他腿一蹬,如箭离弦,眨眼功夫遁出数丈远,若放在江湖上,也算难得的好轻功了。
可惜卫天留生前便是绝顶人物,轻功不俗,此时身体愈发轻盈,虽没用什么功法,速度反倒比从前快了许多,叫人见了为之骇然。
孟鹿鸣赚了一步先手,只一息功夫,又被他追上来。
方才看见相里奚惨状,他脏腑如被冻住,一口气在喉里滚上滚下,身体僵硬,但即便怕极了,也没停下脚。
他提起全力又逃了一息,脖颈一凉,似被剑风扫了——卫天留没用剑,多半是指风。他不敢拿手摸,瞥见一把断发落下,幸而没有见血。
孟鹿鸣福至心灵,想起之前众人商讨过,说卫天留此时与生前不同,不会生前武学,判断力也有欠缺。而学宫武学并不以与人争强斗狠为要诀,而是讲求护持己身,若论守势,可说是江湖中一等一的。
他便学过一门阵法,叫做《六法不定书》。孟家人于书画一道,可说当世无两,先祖将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画艺,融入武学之中,成了一门因地制宜的阵法。学宫向来不强求弟子学什么,孟鹿鸣既是孟家人,学的自然是这部阵法。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实际只是一瞬间的事,便见他脚下斜着踏出一脚,便似水中折影,倏地偏离了方向。
卫天留原本能够到他,扑上去时逮了个空。
孟鹿鸣心中愈发有底气,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放下,步履能瞧出几分从容。只是他对此地不熟,山木林立,步法没出错,脚下时时被石块所阻,又被横出来的树枝刮到,不稍时速度慢下来,将被追上。
生死关头,他没时间多想,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未留余力,很快便无力可用,此时丹田内如针扎般刺疼,却也只得饮鸩止渴。
他越跑越慢,身后人越追越快,几次指甲划过,堪堪便要擦破皮肉。孟鹿鸣汗如雨下,那口不上不下的气堵在嗓子眼,喉口涨疼,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正逢对方手掌划过来,险些戳进眼睛。
他连忙提气往前又掠出丈许,却脚底一痛,仆倒下去——原是踩着了一块小石子。
这一倒下,再无希望,孟鹿鸣心丧若死,想起父亲,又想起自己在学宫中的十数载苦读,五味杂陈,竟忘却了生死,趴着没动。
他不动,卫天留却不会有犹豫,当下一掌对着他后脑拍下去。一旦拍实,立时便是骨碎人亡。
孟鹿鸣魂灵出游,脑后生风,割得肌肤生疼,一下惊醒,发觉对方迟迟未有动作。
“孟小公子,相里先生呢?。”
说话之人语速略快,但声音清朗,自然不是不活不死的卫天留。孟鹿鸣回头,就见一袭白衫,对方拔剑抵住卫天留的手,也低头朝他看过来。
正是沈丹霄。
孟鹿鸣问:“你怎么来了?”
沈丹霄与他离得近,虽未见焰火,心有所感,不妨碍过来看一眼。他到时,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放出信号后,拔剑去阻。
他没与卫天留真正对上过,也从没想过张灵夷或者岳摩天会夸大其词,此时轮到自己,才知岂止没有夸大其词,分明是十分含蓄了。
卫天留身体状况不明,无处下手,沈丹霄的鲸吞剑形粗犷,比寻常的剑宽上三分,重量也多三分,剑与刀不同,轻盈锋锐方是正道,这多出的三分足以束住剑主人的手脚。但这剑沈丹霄用了数年,早已习惯,这点劣势也转化成了优势。
鲸吞材质坚硬,换了别人在此,除了那些传说中的名剑,绝难再有一把能够与对方正面相抗的。
此时沈丹霄留有两分力,剩余的八分碰上对方,便如晓春白雪,初阳花露,化去无踪。
只这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只能阻,不能胜。当即再未留手,半个脚掌陷入地面寸许,而卫天留上身前倾,与他面门不到一尺距离。
沈丹霄双手持剑,对方却只出了一手,此时另一手当头抓下来。
那只手掌指如劲竹枯松,力量内蕴,如今虽不执剑,却也似铁骨,若被碰到,必死无疑。他心知这点,不进反退,身体同样前倾,仿佛主动迎上。
孟鹿鸣正在从地上爬起来,他清楚知道背后正发生什么,胆战心惊之际,身体一轻,被人抓住肩膀,甩了出去。
他没有预料,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身尘土,晕头转向之际,肩膀又被什么狠撞了一下,疼得忍不住伸手去摸——手没抬起来,被撞折了。勉强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头一看,沈丹霄借着身法,与卫天留周旋。
沈丹霄既已知道正面敌不过对方,卖了个破绽,将孟鹿鸣扔出了战局。与寻常剑者不同,他擅长近身相搏,三尺之内,若他愿意,几乎无人可抓到他衣角。
卫天留却不能以常理计,此人堪称铜皮铁骨,根本不需多想,手臂一拦,便可将他截住。
沈丹霄每每在生死边缘徘徊,却也一直没真正落入下风。只是对方不似真正懵懂,见一时拿他不得,扭头又去追刚爬起来的孟鹿鸣。
孟鹿鸣伤了手,脚还好用,但惊吓之下,两腿发软,跑了几步,速度慢得不堪入目。
幸而鲸吞剑横出,又拦在卫天留身前,到底阻住了。
沈丹霄道:“你离远些!”
这时孟鹿鸣倒把这话当做了至理名言,跌跌撞撞跑开,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沈丹霄单独留下,自然是有想法的。
对方必定想杀他们,但能成与否又是另一个问题。对孟鹿鸣动手自然最好,只是如今人既然已经跑了,便只能向自己下手了。诸位掌门也将赶来,对方想来急得很。
沈丹霄没打算死在这里,他记得点金法的猜想。他所面对的不是卫天留,而是一个武功平平之人,空有一副皮囊,却不得发挥全部,只能依靠旁门左道,如此一来,便给了他可趁之机。
孟鹿鸣回头就见他也提剑相迎,看似想正面相对,情形却有些古怪,卫天留分明刀枪不入,每每临剑,动作却有迟滞。
仔细一瞧,便看出了关窍。沈丹霄即便真刺中了对方,也不会给人带来伤害,可他挑的都是生死要穴,即便知道不会受伤,人的本能仍忍不住去相护。若真是卫天留,以他眼力,当能判断虚实,心境也稳,可背后人比不得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原本能够稳占上风,不稍时便进退之据,左支右拙。
只是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对方反应过来后,便能稳下心绪,下一回也用不了此法了。即便如此,沈丹霄白衣若雪,日光分明正盛,剑光却如同漫漫清光,与烈阳相融,恍如一捧杯雪,见之如冰雪浇头,心神一清。
孟家乃世家大族,历两代而不衰,孟同春又是孟鹿鸣亲父,自小教他立身处世,其中便有临大事须有静气一句。话说好听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孟鹿鸣见他二人缠斗一处,暂时分不出胜败,起伏的心潮才渐渐平复。
他正要动作,旁边闪过一条人影,却是殷致虚到了,也不多说话,拔剑冲了上去。
这一来,卫天留想走也不容易。
不多久,其余人陆续到了,虽不得一拥而上,但眨眼间,便是数剑当目,一时连日光也隐弱于欺天寒光。这些剑未刺中要害眼目,却不乏破开衣物的,再进却是难事。
张灵夷与卫天留交过手,心中有底,此时又不止她一人,当下大声道:“大家退后!”
众人当即往旁避开,以免被她误伤。张灵夷却咬住卫天留不放,不叫他遁逃。
沈丹霄此时才抽出身,歇上口气,旁边如琇道:“果如岳宫主所言,沈盟主剑法如神,绝不在越饮光之下。”
他说这句兴许别无他意,赵拂英听了,却道:“沈盟主与岳宫主从前当真不相识?”
虽是问句,言语间分明已有判断。
沈丹霄道:“江湖中,若论私交,我只识得师兄一人而已。”
赵拂英沉吟后道:“这也对。越饮光对沈盟主剑法如何,心中自然是有数的,不定与岳宫主说起过。”
沈丹霄轻声道:“师兄他……从不与人说起我。”
赵拂英却笑道:“沈盟主忘了不成,盟主之位不正是他让渡给你的吗?”
沈丹霄倒未想到这点。实是他那时狼狈不堪,处处受制,回过神时,早已尘埃落定。
他们说话时候,张灵夷那边,似大河奔涌自天外而来,巨浪滔滔,水声如雷,轰隆激荡,倒灌入耳,双耳胀痛,几似面对天地伟力。剑气化形之后,飘飘气雾弥漫,稍近一步,便有白刃加身之感。
当日如琇面对这一剑颜色不改,此时他们想起后,不由更为钦佩。
只是张灵夷这一剑纵有如此威势,面对卫天留,有了上回经历,众人也知晓这并不是制胜之机。
如此剑威,不能长久维持,沈丹霄心思方从师兄身上回来,身后有人提醒:“留心!”
正是从绳桥赶过来的岳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