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罗道衡心底震撼,不想还有阴界一说。
他道:“那如此一来,人间岂不是无鬼祟了?”
那人却答:“自然不是,命数不定,有些事不归地界而归天。”
罗道衡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倏地睁开眼,在见那女子容颜后眼瞳一缩。
“你为何……”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半却忽然哽在喉上,随着胸口一阵剧痛,他垂下头颅,没了气息。
那人视线从尸首上移开,对那抹游魂道:“皆是命道。”
……
东秘,无苓山。
“什么?罗掌门逝了?”
白棠端着热茶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却是望向窗外。
吕奕道:“不错,据说是死在戚成鸣墓前。”
戚念不悦蹙眉,冷冷道:“提这做什么?”
闻言,秋茹清也附和道:“就是,这大过节的提什么死人!”
吕奕一脸无辜:“是你们要听怨我做甚?”
死人?
白棠垂眸,静静听他们吵闹。
片刻后,她又抬眼望向秋家人与真教众人。
新人更多,旧人却已寥寥无几,她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离世。即便是成为修士,不知从何时起,秋家、真教开始一起过节,偶尔还有宁家串门。
恰巧今年是在秋家过。
白棠有时觉得不记得也好,起码不会疼得那么厉害,可她偏偏记起了一些。于是,她不断闭关修行,有时甚至一百年。在此期间,她不必听,也不必见。
然而,五百年过去了……
她摸了摸额上的花神印。旁人都说她被花神赐福过,定会再有美满情缘,可她不要。
让她用那人救下的命与别人再相爱?那秋颜宁是什么?垫脚石不成?
白棠仍在等,只是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迷茫。这五百年里她虽然想起了很多事,可她始终回忆不起秋颜宁的脸……
一顿团圆饭吃后,有人回上界,有人回无苓山。
白棠觉得困,故此早早就回卧房睡下了。
“师妹。”
刚一睡,忽有人呼唤。
白棠睁开眼,发现身处开花之地,脚下一条青石小道蔓延至一小亭中,而亭中有两个人。
她小心翼翼走近,二人转过身冲她一笑。
白棠见其中一人就忍不住嘟囔:“果然又是大师兄。”
张元仪瞪大眼,佯怒道:“怎么?还不乐意了?”
白棠道:“你找我做甚?又要我上界接神位?”
张元仪哈哈一笑,答:“是。”
白棠摇头,神色认真道:“我要等她,做个地仙便够了。”
张元仪叹一声,道:“师兄我知道,不过这回我还是想你听一听,。”
身旁那男子也道:“不错,这回是那位主动相求。”
白棠疑惑,问:“不知是何情况?”
男子道:“原先人无投胎,化作鬼魂消散、附体、作祟或四处飘荡。而今有地界,其中设冥司地府,凡死者皆受此处管。若在地府就职……你便可留在人间了。”
“竟有这种事?”
白棠闻言眸光一亮。
如此一来,她可以留在人间,二来又能再见已逝故人,三……若秋颜宁真死了,想必也会有所记录。
张元仪问:“如何?可想好了?”
白棠道:“我接,不知怎么去地界?”
张元仪笑得意味深长,“不急不急,到时自会有人找你。”
白棠一听更乐意了,当即便应下了。
随着话落,周遭一切渐渐隐去,她蓦地从床榻上坐起,才知是师兄托梦,并未召她去上界。
经过这事,她竟无睡意了。
听着外头的欢笑,白棠不知该做些什么。
人就是这样。
小时很多东西可望而不可即,于外界全是好奇。但是长大,凡想见皆见,凡想得皆得,当新奇不在,无欲无求,她还想做什么呢?
“差点忘了。”
白棠似是想到什么,穿好衣翻身下床。
她极少回家,又常年闭关,有一回偶然听秋锦眠说起几百年前她与秋颜宁成亲时曾叫画师画过她二人。
原本,那画还在,可秋家随翻新扩建,时隔几百年,已无人知画放在了何处。
前些日子她找过,但寻到一半又搁置了。而既然眼下无事,那便再去寻。
走出屋,外头正在飘雪。
出了院子,白棠入书阁寻找。秋府书阁许多,光是这样的就有五座。她目不转睛,认认真真寻找,对这偌大繁杂的书阁一点也不头疼,相反还是中乐趣;只要不停,她就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觉得心底空唠唠。
白棠不知自己找了多久,当她寻完这座书阁,正要去另一座时——
她顿住脚步。倒退几步,轻轻蹲下,发现在书架后角有一木长盒。
此盒虽已落灰,却看得出料子极佳,可防虫潮。
“难不成是这?”
白棠挨近了些,撸起袖子取出长盒,吹开薄灰。她打开长盒,果真见一画卷!她心中一喜,缓缓展开画卷,正在她要见这两位嫁衣女子的脸时画卷竟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是谁!”
白棠大怒,顺势一看,见门外雪中有一打扮朴素的女子,她穿着单薄,不过一件道袍,头还戴着一纱面极长的斗笠。
“你是何人?为何在秋家?”白棠转身质问,一股极重的威压扩散开来。
那人却不答,镇定自若,还展开画卷看了看。
看完之后,她竟携画而去。
白棠一惊,忙去追道袍女子。她快,那人更快;逃跑之际还不忘回首向她挥画卷,可谓嚣张至极。
此人修为高于她。
白棠边追还边想,可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人间会有人实力在她之上。她已飞升,难不成还要普通比神体更强?不应该!不应该!或者说是她弱?
也不对。
她在飞升修士中不敢说最强,却也属中上。
白棠眸光一寒,眯眼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这才知她也是神体,而非肉体凡胎。
是谁?她从不往上界,谁会与她过不去呢?何况飞升女修屈指可数,她还从没见过这人。
“你给我站住!”白棠气得咬牙,恨不得一剑飞去,但又怕牵连无辜。
道袍女子笑了笑,白棠闻声愣了愣,回过神来发现那人不见了踪影。
她长吐出一口气,怔怔立在孤巷之中,心底难受的紧。
“真没用,连画都守不住。”
白棠黯然,唇边扬起自嘲。她越想越越不是滋味,一垂下眸,泪便在眼眶打转。
飞升又如何?还不是小小蝼蚁?命运就如追画,明知追不上,明知在被捉弄,可仍义无反顾。为什么?她不奢求太多,她愿意等,只不过是想记起她脸,可偏偏就连这点念想也要夺去。
她又一次失去了目标。
白棠缓缓蹲下身,埋下头,只觉身心疲惫。
正在她之际,忽然有一双鞋出现。
柔柔的女声低哄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是她!
一见那双鞋,白棠怒气冲恼,险些骂人,
这次她不再夺画,狠狠推了那人一掌,那人原本向她递画,但被这一推,画就落在地上滚落展开了。
白棠彻底呆住,望着画上的人,两行泪落下。
她记得了!她都记得了。
止住眼泪,她正弯身拾画,忽然有人抱住了她。
那人抱得很紧,白棠使劲挣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费劲,她竟觉得脸发烫。
白棠瞪向抱着她道袍女子,“你——”
“对不起。”
话没说完,那人拍了拍她的背,由衷吐出三个字。
话落,白棠忘了挣扎,表情难以置信,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抽出一只手,忐忑之下摘下对方的纱笠。待她见那人容颜时,反而将对方抱得更紧。
“你果然……”白棠鼻子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将头埋在秋颜宁身上。
秋颜宁双眸也有些湿润,她无时无刻不想见白棠。
她那抹残存的魂魄附着在瞬地莲上,每一次生长,她都是在想从封印之中爬出去。
“让你久等了。”秋颜宁抬起白棠的脸,替她擦了擦泪。
“回来就好。”白棠腔调闷闷的。
“小棠。”
秋颜宁轻轻唤了一声,随后吻了下她的唇。
白棠没有应答,而是主动拉近吻上。
从未认真过。
衣物(——番外——)
“那几百年你究竟在做什么?”
不知过去多少年,白棠又一次问起这事, “你每回只说一两句, 被我打入封印之后呢?”
秋颜宁想了想, 将一礼盒递给她, 笑着道:“过程有些复杂。”
白棠知这是从别的世界带来的礼物, 看着这份儿上,她也瞪她:“你又是这句, 总爱卖关子!”
秋颜宁却笑而不语,自顾着拿起另一套衣裙。
距那事究竟过去多少年了?秋颜宁并未细算, 有些事她记得清, 而另一些却记不起了。
白棠道:“今日你一定要说完。”
“我尽量简说。”
秋颜宁回忆着当年的事,顿了顿才接着道:“是这样的……”
——
封印合上之后, 万魔大怒。
秋颜宁虽被白棠重伤可还存几丝意识。逃,她想要逃,但却无法抵抗。只能任由魔物将她的身躯大卸, 而后入嘴果腹。
这一切只在瞬间。
那场面让秋颜宁想起曾经喂过的鲤鱼。当年她爱喂家里的鱼,每当她将饵食洒下, 那些鱼便一群聚来, 个个张嘴冒出水面。
眼下,她就如鱼食, 而魔便是鱼。
秋颜宁的魂魄飘离出体,轻盈盈,没有半点阻力,却始终无处可逃。巨魔与她手一抓, 便让她魂飞魄散。
那一刻,她脑中仍在想:活着,要活着。
随之,她陷入黑暗。
那是一直无法言喻的感觉。分明无身、无魂、无意,可却又有什么支撑着她存在。
秋颜宁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几滴水落在头上。紧接着,她眼前忽然亮起微弱的光,虽然十分昏暗,但她却还是能看见一些。
秋颜宁想仰头,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她视线望向前方,只见杂草与她齐高,石头如小山一般。
对此,她疑惑不已,也不知是封印之地太怪,还是她太矮。
正寻思着,头顶又被淋了水。
随着脚下碎石振动,一个道行极浅的小魔出现在她面前。小魔手中拿着木瓢,蹲下身子与她对视,眼底流露出好奇之色。
它那硕大的眼犹如一面镜,秋颜宁从眼中的倒影看见了自己。
此时,若她能吸气,她定会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太匪夷所思了!她竟变成了瞬地莲!
不错,就是瞬地莲。
若以那邪魔的眼来看,她便是半镶在泥土中瞬地莲花梗上长出的花。而此时的瞬地莲光亮已不似以往,不仅蔫巴巴,甚至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对此,秋颜宁不禁感慨。这瞬地莲平日是孩童的性子,危急关头竟以自己的身与灵来养她的魂。
好在她自身有些修为根底,即便是魂飞魄散,只要留有一股念力再加瞬地莲滋养,她便能继续存在。
只要存在,一切皆有希望。
正在秋颜宁这样想时,又有脚步声近。小魔好似受到了惊吓,忙将石头搬来将她藏好,待脚步声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秋颜宁不解此魔行举,但是日积月累,她才知这小魔心智不过几岁,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便藏掖着照料了。
身为草木疼也不能动,睡也不必睡,更不比进食,只能干巴巴望着前方。起初,秋颜宁还不适,但久而久之便适应了。
而当身旁长出另一株瞬地莲时,她便能通过这株看到别处。
秋颜宁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乎她拼命生长,一直蔓延到崖壁之上,直到接近封印。然而封印已今非昔比,封印专克邪魔,既非魔物,那她能否突破?
秋颜宁没多细想,只是越长越多,越长越快,眼见要接近封印时,祸事也接踵而来。
水行瞬地莲乃灵物,出现在这魔地实在是太过突兀,何况还生长了如此之多,一眼望去虽养眼又芬芳,但对魔物却太碍眼,惹得一帮来割花砍根。
瞬地莲是秋颜宁的身,割砍无异于割手断族,叫她极为痛苦。瞬地莲虽能移动,但只能在灵气充裕或脚下有水脉的地境。而在魔地土地贫瘠,气也混浊,能在生长已是奇迹,还说什么逃。
自始至终秋颜宁没有半点退缩。等一回是被割砍,第二回头被除根,三回用毒气,紧接着是四回、五回、六回……,到最后连魔也疲惫了,索性扔了把火完事。
“何必如此?”
一日,有个声音这样问她。
“若不如此,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秋颜宁无声问。
那声音答:“放下执着,顺天应命。”
可惜秋颜宁不能笑。
她道:“我为何要顺?天凭何约束与我?”
那声音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人有人德,一切皆被约束,此乃“秩序”。天待万物平等,可为何选中了人?因为天要管制凡皆的秩序。”
话到这,那人叹道:“你已轮回十次,每每都是悲剧。你又何必再执着?秋颜宁,你机缘已到,若你不再执着,天便渡你这劫。”
“十次?”秋颜宁疑惑。
那人道:“不然?你以为你天生如此好的运?又或以为世界就一个你?十世,你害过人,也曾救人,更曾大成,但是欠缺了些飞升的机遇。若你飞升,你无疑高于所有飞升之人,哪怕是飞升第一人也不及。”
秋颜宁却没有一点心动,问:“你所说执着是什么?”
那人道:“这要问你自己,你心中所想便是我要说。”
“不必了。”秋颜宁当即拒绝。
若无她,自己不过是替天办事的傀儡罢了。如此,即便是飞升又如何?高处不胜寒,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其实是无情之人。”
那人忽然道。
秋颜宁问:“何出此言。”
那人道:“除了你那执念,这世间你可真放在眼里?在你眼底这世间万物又是什么?”
秋颜宁不答。
她算不得什么好人,更非慈悲有情之人;或许曾经是,但现在不是。若非白棠,有些事她甚至不想沾染半点。对秋家也好,对破封之事也罢,都只是在尽职责。
“你究竟是何人?”她反问。
那人淡淡道:“我谁也不是。天地存在,我便存在,我既是世界又是运行秩序。”
“果然。”秋颜宁似是知道了什么。
秩序又道:“你看真想清楚了?要是拒绝,你如今飞升怕可是不易。”
秋颜宁答:“那便这样吧。”
闻言,秩序消失了。
秋颜宁依旧重复着生长,但也不是没脑的长,而是想如何塑造身体。俗物之中,人为万物之首,其次是畜、虫,最后才是木。而她如今变成一株瞬地莲,即便身为灵植,但想要化为人形也是十分不易。
自秩序离去,她不知在封印之下待了多久,那些年里她想了许多事。天有天的秩序,命运受天控,那地呢?生死呢?鬼魂呢?天地单身不久,就如兑昌君所言,这世间还远远不够完善。
于此事,秋颜宁思考了许久许久。
这天,一帮魔物正来放火,秋颜宁却十分从容淡定。
这一回与以为不同,她知自己要飞升了。
“四百多年了,恭喜。”
她刚一飞入上界,一个熟悉的声音向她道喜。
那是秩序。
秋颜宁转身望去,却见一扇门。
“不妨进来看看?”
秋颜宁没应答,直接走进门。
入门,秋颜宁下意识低下头,发现脚下竟踩着湛蓝的水面。水面之下是无数星辰,而在头顶更有无数星辰与各异的线,一眼不见尽头,密密麻麻交织,色彩斑斓,星的运行却又有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