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这几日天气正好,姬衍在御花园里逛的时间长了一些,身边除了李清和日常侍候他起居的人,旁的倒是没有。
叶怀瑾来的匆忙,经人通禀之后在御花园转了一圈才见到他的身影。
进园子的时候,他特意让自己神情看起来急切一些,也好让回去逸王府里报信的人传的真切一些。
姬衍像是没有想过这个时候他会找到宫里,听着身边宫人传话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不多时,叶怀瑾到了近前。
“表兄怎么这会儿想到进宫来了?”姬衍挥手让身边几名宫人退下,拾步而上,进了前面的矮亭坐下。
矮亭的前面就是御河。天气虽好,河面却是空旷,隆冬节气,寒风顺着平坦的河面一阵一阵的往亭内刮。姬衍背风坐着,三面环水,面前是大片大片秃的只有枝茎的迎春花藤。他将一直缩在广袖中的手伸出,对着搓了搓,侧仰着头笑笑:“不如,一起坐下来吹吹风?”
叶怀瑾环顾四周,暗自打量了一番,而后一掀衣袍径直在姬衍手边坐下,道:“近来陛下在大殿上也算是解决了不少事,怎么现在说话还要选在这种地方? ”
姬衍提了口气,转了转眼,似笑非笑:“人多眼杂,还是要低调!”他想着宫人说起叶怀瑾初进御花园的情形,继续刚开始的话题:“表兄还没说,今日进宫的来意。”
凉风吹得人的额头一阵阵的发懵,叶怀瑾淡淡地看了姬衍一眼又垂下眼:“臣进宫前,逸王殿下曾在微臣府上。”他看着姬衍疑惑的神情,沉声道:“逸王殿下问臣,知不知道户部侍郎王崇瑞家的二小姐其实是臣的表妹。”
姬衍:“……”
“他还问臣,此事是不是陛下授意。”
姬衍似乎憋了一腔的怒气,却又无从发泄,他瞪着眼睛盯了叶怀瑾许久,才沉着声开口:“表兄是怎么说的?”
叶怀瑾笑笑:“这些事情,臣自然是不知情的,要不……也不能这么着急的进宫来见陛下。”
姬衍冷哼一声,言语间已有隐隐怒意:“也就是说朕前脚刚去过东巷,这逸王府的人后脚就得到了消息……”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好得很呢……”
叶怀瑾抽了抽嘴角,抬手压了下眉尾。
“单是这样也不能确定阿玉的身份,不过——”他看了眼姬衍,站起了身:“昨日宴前,王侍郎家大公子王知意心血来潮带阿玉去了京郊马场,恰好遇上了准备回京的逸王殿下一行。”
“意外?”
“意外。”他看了一眼站在阶下的李清微微佝着的背景,轻轻一笑:“不过她始终都是要见人的。”
姬衍挑了挑眉,将脸转向叶怀瑾:“表兄急了?”
叶怀瑾叹了口气,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是陛下太慢了。”
“朕能用的人不多。”
“天命司任由陛下调动,长风令下也都随时待命,陛下还是太过优柔。叫臣说……逸王殿下想做什么不如就放手让他去做。”他也回头看着姬衍,神色清冷:“逼得太紧,水只会越来越浑浊,水底的鱼就更看不清了,得不偿失啊陛下……”
“那依表兄的意思……”
叶怀瑾走到阶边,对着亭口,背手而立:“太后身边的秦嬷嬷,是太后很小的时候就陪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臣记得——逸王殿下身边的那个侍卫好像有个义子,一直在春风得意楼养着的跑堂小伙计,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
矮亭里只余猎猎风声。
姬衍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了身。
李清仍在阶下静默立着,一动不动。
姬衍重新将手抄回,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走到李清身边是瞥了他一眼:“刚刚世子说的,你都听到了?”
李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垂了头淡淡道:“听到了。”
“那就去查吧。”
“是。”
……
对跟太后有关的事情上,李清办事效率非常,这些事情并不难查,只是在叶怀瑾开口提醒之前,从来就没有人想过太后跟逸王姬冲能有什么关系。
春风得意楼那个跑堂的清瘦孩子,去过的人都叫他六六。
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他的义父,是那个每天抱剑跟在逸王殿下身后面冷如铁的随从。
却几乎没人知道这孩子原本姓刘,而颖和宫的秦嬷嬷,在被老国公买进定国公府前也曾是嫁过人的,而秦嬷嬷的夫家,也是姓刘。
情报上的信息不太完整,只是大概浏览下来,也不难猜出秦嬷嬷与这刘六六之间,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只是真相究竟是什么,怕是得去问问当事人了。
“世子兴许知道些什么?”李清将信息放在姬衍案上,“要再传世子殿下进宫吗?”
“他若是愿说,早便说了,也不必非模棱两可的给朕那样的信息让朕自己来查。”
“可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颖和宫那边始终不好下手。”
“无妨。”姬衍将纸张放在烛上慢慢点燃,幽黑的眼里映出两簇悦动的火苗:“把信息悄悄漏给逸王的人,颖和宫咱们的人也撤出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清亮的眼忽然转向李清这边:“若是有人先你一步动了手,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李清垂眼看了下自己的右腿,嘲讽的勾了勾唇:“奴才身份低微,谈不上遗憾不遗憾。”
姬衍点了点头:“那就好。”
…… ……
快过年的时候,京都城内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雨。
冰冷的雨滴挟裹着零零星星的雹子从天而降,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叮叮咣咣’的声音煞是好听。
各处宫殿前都冷冷清清的,除了巡逻的禁卫,几乎见不到人。毕竟这样的天气,若不是各宫主子有什么吩咐,谁也不乐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乱跑。
反倒是颖和宫,这样的天气里进进出出的,十分热闹。
从内殿到外殿,从宫女到太医个个都忙进忙出的,只是人人三缄其口,面上神情都十分凝重。
整个殿里都漫着浓浓的汤药味儿。
姬衍皱着眉头看着内殿出来的一个个太医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一旁李清安然立着,低垂着头。
“诸位爱卿可讨论出了什么结果?”
“这——”其中一名年轻些的太医上前一步,躬身拱手:“回陛下,太后这症状稀奇,不管是从脉象还是面色来看,太后都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但是按照颖和宫宫人所说,太后娘娘这个样子已经三天,这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只是我等愚笨,实在看不出来娘娘这是什么症状……”
太医们后面整整齐齐的跪了几排宫女太监,全是先前在颖和宫伺候的宫人。
姬衍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语气冷然:“那诸位觉得此等现象可是中毒所致?”
“这……”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下这个结论。
姬衍轻哼了一声,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搁。
下面跪伏着的宫中俱是一抖。
终于,其中一个略年长些的太医站了出来,老者颤颤巍巍开口,道:“老臣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边境一带,那边的百姓生活贫苦,他们会在家中老人长年患病药石无医的情形下采摘一种砂石地长出来的植物,晒干之后研磨成粉末冲服给病人喝。”
姬衍手指虚空中一点,示意老太医继续说。
老太医神色凝重:“这种药水虽不能治病,却能让患者在死前不必感受任何痛苦,服下两个时辰之后会有困顿之感,之后便能像睡着了一样,六感皆失,只余呼吸,之后呼吸衰微,器官衰竭……死亡。”
“倘若真是中毒,太后的症状与这个实在是像……”
其余几人听到老太医这番话皆是震惊,皇宫之中敢对太后出手之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姬衍神色亦是凝重:“此毒可法解?”
几名年轻些的太医都将希望寄托于这位老太医身上,之间老太医又颤着身子扑通一声往姬衍身前一跪,伏地叩首:“老臣也是大胆猜测太后娘娘是身重此毒,老臣虽曾听说,却实是不知此毒何解,还望陛下恕罪……”
其余几位也是战战兢兢,往地上一跪,齐声道:“望陛下恕罪!”
姬衍久久没有出声,半晌径直起身,面无表情的里面太后寝殿里走。
寝殿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零星的抽泣声,姬衍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
意料之中。
秦嬷嬷侍立在太后的寝塌前,拿沾了水的帕子细细的为太后擦着手和脸,眼中的伤心倒不像是伪装。
姬衍盯了她许久,秦嬷嬷似乎有所察觉,她给太后擦拭的手微微一顿,扭头往姬衍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闪过片刻的慌乱。
她将帕子递给下首跪着的另一名宫人,忙起了身,红着眼眶对着姬衍见了礼。
“秦嬷嬷无需多礼。”姬衍抬手虚虚一扶,面容悲戚,“这几日辛苦嬷嬷了。”
他又在寝殿站了好一会儿,视线时不时的落在秦嬷嬷身上,他看到秦嬷嬷袖下的指尖都在颤抖。
姬衍回身的片刻,低着的头下唇角微勾。出来寝殿,他看着仍旧跪着的一众太医们,“方才林太医说的这种奇毒,叫什么?”
老太医将身体转了个方向对着殿门口站着的姬衍,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回陛下,是,束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