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立政殿。

  外面开始落雨。夜色深沉,仿佛极暗之地,没有一丝光亮。弦月被厚厚的乌云遮住。无星无月,只有漆黑一片的苍穹,要把这地上人间吞噬。

  殿内很安静。烛火微摇,空气里有残余的香片味道,淡淡的,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

  贤王立在一张八仙桌前,戴着黑色的手套,微微弯了腰去触那桌椅上的雕花纹路。

  这张桌子,曾经是南国进贡的。那时南国献上了好多好东西,大部分是给了太子,还有一部分给了他和齐王两个,唐疏夜同唐稚多半是什么也没拿。

  那时他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可是……

  可是那一天,皇帝病重,开始吐血。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从几年前就开始习惯了在他的膳食里落毒。

  皇帝怜惜他幼年大病一场落下个口吃的毛病,平日也对他诸多照拂,这样当然还不够。他要的不是别人的爱,而是手中握得住的权力。

  那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皇帝在咳血。他确然时日无多。

  一切都是他精心布下的计划。有哪一样不是按着他的意愿一步步来的?

  包括他自己扮了十几年的痴傻,又哪里是别人陷害。不过是他自己为求自保,当年处决了那几个后妃,再无一人知道真相,他便可以一面躲在幕后,做那操纵人心的人,一面博取同情,洗脱嫌疑。

  其实太子的腿疾又怎会是意外呢?

  他那个大哥啊,贤王的面上露出一丝怀念的浅笑,他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信了他。把信任交给一个随时会反捅你一刀的兄弟,这样的蠢人,又何须仁慈。

  所以他们最终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贤王慢慢坐下。想象着当日在皇帝床前,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想要看看他心中的人选是谁。

  虽然一切都已成定局。他注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可是在这之前,他却是也想瞧瞧看的,想看看如果一切还未发生,命运的选择会是降临在谁的头上。

  皇帝已神志不清,口中说着胡话。他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在他枕头下摸了一摸,抽出一卷圣旨来。

  那时皇帝已经自知活不过多久,一早草拟了一份继位遗旨,就放在枕下。

  他打开一看,将要勾起的笑容瞬时僵在嘴边。

  原来到最后,父皇都没有选择他。

  他的心里,总还想着那个人。一个早已被踢出局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他做了那么多,到最后,还是得不到?

  他才是最应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贤王不紧不慢地抽走了圣旨。掏出火折子,一点一点看它慢慢烧掉。然后换了一份也是早都写好的圣旨,从容不迫地放回原位。

  有时候命运不选择你,那就由你来选择命运。

  他单手支着下巴,优雅地叠起双腿,双眼微阖,右手尾指轻敲桌面,口中还哼起小曲来,静静听着殿外的雨声。

  他在等着,等那最后一刻的来临。

  雨声越发急促。这个已到初冬的季节突然落起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屋顶房梁。大雨倾盆,雨声密集,如同远方的千军万马,还有隐隐的呼喝和厮杀声,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开始震动起来。

  再一细听,又仿佛只是雨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殿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一身黑衣劲服,面容沉肃,硬朗英挺的轮廓在身后雨夜里显得愈发清晰。他全身湿透,头发都在不停地滴水,整个人却不见一丝狼狈,自有一种清朗卓然的气度。

  贤王好整以暇地坐着,挑眉笑道:“四弟,擅闯立政殿,你想逼宫?”

  唐疏夜沉着脸不答,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来,剑尖稳稳地指着贤王的眉心,“二哥,你还要执迷不悟!”

  “好像执迷不悟的人是四弟你,”贤王无谓地耸耸肩,“带着佩剑上朝,意欲何为?”

  唐疏夜望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缓缓放下剑。口中却缓缓唤道:“大嫂。”

  贤王面色一沉。

  殿外又进来一个女子,妆容有些花了,眼线晕开在眼尾,有些狼狈的模样,往日雍容华贵的样子不复。她死死盯着贤王,眼中是无尽的恨意,“唐聿!你当初怎么说的?事成之后,扶我为后,小人之言,言而无信!”

  太子妃歇斯底里,捂住胸口喘着气,仿佛淬了毒的眼神直直地刺进了贤王对眼。头发散乱,绣鞋鞋面上全是污泥,想是头先在雨中奔跑所致。

  贤王也望着她冷冷一笑,“大嫂,当初是你自己使计换了四弟的箭,再一发刺中大哥的眼,全部的事都是你一手促成,与我有何干系?”

  太子妃上下唇翕动两下,面色惨白,嘶声道:“唐聿!你残害手足,必遭报应!”

  雨声繁杂,噼噼啪啪教人心烦意乱。

  殿内却出奇地静。

  贤王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步踱了过来,在太子妃身前一寸稳稳站定。他微弯了腰凑近她,姿态暧昧,望住她的眼,慢慢道:“我想是该有报应,不过孤掌难鸣,大嫂,你说呢?”

  太子妃背脊僵直。二人对峙时刻,身后却传来唐疏夜冷沉的声音:“大嫂。”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唐疏夜缓缓侧身,让开了距离。殿门打开,外面的大雨有些落了进来,门槛处变得潮湿起来。有一人坐着轮椅,停在门口,一双阴郁的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殿内三人。

  唐疏夜亦看着他们,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是一片沉黑,面无表情地说:“大嫂,大哥有话同你讲。”

  太子妃面上逐渐浮现起恐惧和恨意交杂,眼神变得疯狂,双眼通红。她身侧的手也紧握成拳,仰头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仿佛痛苦不堪。这时,太子却转动轮椅,只一个片刻,便又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大雨倾盆,那里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出现过。

  太子妃一个愣神,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跑了出去。直至很远,都能听到风声中传来的嚎哭。

  殿门重新被关上。

  贤王的视线收回,落在身前的唐疏夜身上。良久,拊掌而笑。

  “精彩。四弟,是我看小你,”寂静的大殿里响起这清脆又有节奏的掌声,突兀而诡异,“没想到,你我根本就是一类人。”

  唐疏夜眉心一压,“你说什么?”

  贤王挑眉,似乎很是感慨的样子,啧啧叹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四弟,你一向标榜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明知这样做只会教大哥大嫂两败俱伤,你还是这样做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同类人?”

  唐疏夜冷着脸看他,一手按向腰间的剑,缓缓道:“她在哪里?”

  贤王后退半步,“既然这么想见她,那你来与他讲吧。”

  后半句不是对他说的。只见一旁侧殿里款款行出来一位女子,身着暗红长裙,长长的头发束起,面容冷艳,见到他,却是缓缓绽出一个微笑,语声柔情,“你来了。”

  唐疏夜定定站在那里。眼前闪过的是多年前少年时期,他同她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那时两人青春年少,正是无知的年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没有发生后面的事,一切的悲剧都不会重演。

  时光回旋。眼前是立政大殿,头顶是先皇亲自提笔的牌匾,脚下是北国的国土,身前是对立的仇敌。

  人生如戏,恋人变作仇人,一切都变了。家不是家,国不是国。

  他看着她,口中一字一句道:“筱筱。”

  时隔多年,他又重新这样唤起她的名字。陈白筱一声冷笑,不再假装,“怎么,这会儿认得我了?”

  想起之前扮作江月白的模样令他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样子,陈白筱款步而至凑近他,柔荑伸过来轻抚过他硬朗的下颌,呵气如兰,“被心爱的人亲口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怎么样,是不是好痛苦,好伤心?哈哈哈哈哈!”

  “看到你伤心,我便开心得不得了!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让敌人也尝尝这种揪心的痛苦滋味呢?”

  “你错了,”唐疏夜拉开距离退了一步,默然片刻,“我早知不是她。”

  陈白筱俏脸一沉,“什么?”

  唐疏夜却是笑笑,平静地看着她。“错过一次,你以为我还会错第二次?”

  在那之前她就扮过一次江月白在他的饭菜里落毒,二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若是有心模仿,又怎会那么容易认出来。

  他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笑纹,淡漠得几乎就要看不清,“其实你的演技真的很好,只是有一样你却算错了——”

  “她没有那么爱我。”

  “哗啦”一声,立政殿前的地板突然爆开裂缝,尘土飞扬。众人不约而同退后一步,以衣袖掩住口鼻。

  那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待得终于尘埃落定,只见漫天光影中冲出来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其中一人捂着胸口,“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陈白筱的眼睛都红了,“谢风轻!”

  她就要冲上去,贤王却伸手一挡,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既然那么喜欢在这谈天说地,便聊一辈子吧!”

  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哨子,放在嘴边连吹三声。众人皆紧张地停下动作。

  殿门外却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贤王面色一变,接连又吹三声,仍是无事发生。这时却听得身侧唐疏夜冷静的声音响起,“二哥,不用白费心机。东西南北四个门,现在都是我的人。”

  “啪”地一声,那哨子被狠狠摔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贤王温和儒雅的面孔似乎都有些扭曲了,他伸出手指着唐疏夜,厉声责问道:“唐疏夜,你想造反是不是?”

  贤王好似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兵符,兵符……你把兵符留在京城了?”

  唐疏夜微微一笑,“二哥过誉,你我皆知边关一事无需那么多兵力,孙将军一早领兵出战,如今应该也快班师回朝了,如此便不需五弟白跑一趟。”

  陈白筱冷笑一声,水袖一扬,从袖中射出一排小小的毒箭。贤王敏捷地侧身一躲,不甘示弱地五指曲起,化作掌风劈了过去。

  原来都是各怀鬼胎,早有准备。江月白乐见他们狗咬狗一嘴毛鬼打鬼一身腥,趁着众人乱斗之时悄悄把谢风轻挪到一旁。没想到二人从地下试验室冲上来竟然直通立政殿,这下倒是歪打正着了。

  他的唇色很苍白,手指也变得越来越冰凉。江月白心中焦急,不知做什么才能让他好转起来,一时急得掉下眼泪,“你怎么样……”

  谢风轻顿了好久,才抬起一只手抚上她握住他的手背,笑容有些虚弱,“别晃了,我头晕。”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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