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鲜于枢隔着牢笼盯着北堂曜,半晌都不说话,许久以后,他问:“果然投资都是有风险的[注1],对吗?”
北堂曜表示了理解:“你会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手握重兵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不是吗?”鲜于枢反问:“做人一生一世的属下,不如掀翻政权,自己做王。”
“我方才也说了,楼烦人有自己的骄傲。”北堂曜看着他,解释道:“所以你不会。”
鲜于枢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
北堂曜背着手和鲜于枢对视,别看他好像说得信心满满,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甚至手心都微微有些发湿。
半晌,鲜于枢伸手把穷奇玉牌还给他:“你的妻子怀着孩子,你的子孙会长长久久绵延下去。”
北堂曜暗暗出了一口气,鲜于枢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
南宫孝宽也跳了起来,门外的鲜于枢示意守门的人将门打开,玉面军的士兵真的训练有素,一点都不犹豫地打开了,然后在一旁站的笔直。
北堂曜跨出狭窄的牢笼,鲜于枢领着他们往外走:“如今的塔南像快熄灭了的蜡烛,我还担心若他有一天死了,楼烦王室可真的绝后了。”
“合苏将军呢?”
鲜于枢挑眉:“你会见到他的。”
北堂曜和鲜于枢如今算是达成了一个小协议,可是北堂曜知道,想驾驭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必须要令他们信服,才能忠心耿耿跟随在他身边,为他冲锋陷阵。
合苏在大牢外面来回踱步,一见他们出来立马冲了上去:“王爷还好吗?”
北堂曜摇头:“托合苏将军的福,我没事。”
合苏给鲜于枢行了个礼:“大统领。”
鲜于枢摆摆手:“去我那吧,将你放了,消息传出去恐怕今晚也别睡了,等着追杀吧。”
他将追杀说得轻松无比,仿佛‘等着吃饭吧’一样,令北堂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把北堂曜和南宫孝宽塞进马车,亲自赶着马车过了几个关卡,回到玉面军的大营里。
一进大营,一路全是将士跟鲜于枢打招呼的声音,北堂曜在马车里听着,觉得玉面军确实是一支好的队伍,将领不糊涂,底下的士兵也绝对的忠诚。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玉面军。”鲜于枢示意他出来瞧一瞧,站在校场上,微微扬着下巴,对自己的军队十分满意。
北堂曜从马车钻出来,跟他并排站在高处,底下,近百营帐整整齐齐排列在山谷里,士兵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放哨的放哨,巡逻的巡逻,还有做饭的,休息的,操练的。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即使不在战时,也保持了一个高度的警惕和训练水准,几乎达到了随战随走,随走随战的水平。
“玉面军成立已经经过了三代。”鲜于枢向他介绍着:“我鲜于氏不过这几年才担任统帅的位置,八万主力军,有八位副帅,各统领一万精兵,平时驻扎在大都附近,闻战而动。”
“你知道,楼烦人有自己的骄傲,我们的忠诚是绝对的!”鲜于枢说道:“所以你想要这样一支队伍对你臣服,需要拿出一点真正的本事,否则即使是我站在你这边,也没有用处。”
“我知道,我会让你看到你想看的的。”
* *
如果说拿到玉面军是北堂曜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那么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塔南听说鲜于枢私自放走了北堂曜后愤怒地叱问,鲜于枢看完那信随便扔在了脚边,冲那使者摇摇头:“九王爷是得到龙暝大人承认的人,他才是楼烦的承嗣,塔南大人若是还想做王叔,还是退下来与我鲜于氏一样拥戴新王才好。”
那使者一听得到过巫师龙暝大人的承认,也十分惊讶,犹豫了一会儿说:“或许龙暝大人看错了也不一样,塔南大人为楼烦劳碌了一辈子,怎么能把国家交给一个来楼烦甚至不足一个月的人?”
鲜于枢笑道:“塔南大人太辛苦了,还是退下来为好,一把老骨头,不小心去陪了先王那可怎么好?”
“你!”那使者用手指着鲜于枢:“你、你简直放肆,怎么能这样诅咒塔南大人!”
“使者回去吧,我不杀你。”
那使者一惊,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鲜于枢掌管玉面军有几年了,一向以冷面无情著称,他连忙退了出去,骑上马赶回大都跟塔南禀报。
塔南大怒,立刻召唤身边的人,纠集他自己的私兵前去攻打。
鲜于枢说过北堂曜需要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才能得到主力军八位副帅的承认,这一战,玉面军几乎全部袖手旁观。
此时效忠北堂曜只有逍遥楼几百死士,而塔南派来的则是两千的大军,势力悬殊。
草原上终于迎来了阳春的三月,可是属于楼烦的草原上吹来的却是血腥的风。
北堂曜带领的三百多死士,在强弱悬殊的恶劣形势下毅然直面强敌,这是他统一楼烦的第一仗,输不得,也输不起。
南宫孝宽祖辈都是马背上的好手,他与北堂曜制定好计划,先带领一小队精兵包抄后路,用了最老土也是最管用的法子——烧掉塔南军的粮草,逼得这两千人在图轮河畔与北堂曜率领的大队死士正面背水一战。
而后北堂曜的人夜半突袭塔南大军,双方在夜色中展开了殊死搏斗。
后来的《西秦书》是这样记录这一仗的:‘......率亲兵若干,箭若飞雨不惧,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俘战敌八百。’
图伦河的水都是雪山上冰雪融化而来的,那一日,叮叮咚咚的河水带走了不知多少鲜血和亡人的魂灵。
“你还好吧!”南宫孝宽艰难地架起北堂曜,后者早面无人色,手中的长剑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另外半边身子,他吐了一口气,说:“如何了?”
“差不多了,鲜于枢解决了逃走的那些!”南宫孝宽也累得够呛,额头上被流箭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流满面。
他抹了一把脸:“被领头的跑了,估计跑回大都报信去了!”
北堂曜扑通一下,双膝磕在地上,南宫孝宽都没拉住他,两人倒做一团。
北堂曜说:“那、就好,剩下的交给你了,我有些累......先睡会......先睡会......”
连续征战了数十天,双方你来我往,直面的有,暗杀的也有,十几天睡了不到二十个时辰,铁打的人都受不了!
南宫孝宽也累极:“鲜于枢已经出手了,剩下的事......喂?北堂曜!”
后者已经昏了过去,南宫孝宽没看到的地方,他的心口被利箭扎透——这伤不知什么时候受的,他竟生生拔出箭羽,硬扛着这道伤打完了这一仗!
“来人!快来人!”南宫孝宽慌了,用力拍他的脸:“你不能睡过去啊!不能啊!”
北堂曜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若不是还剩下微弱的呼吸,满脸满身的的血污,苍白的唇色,这一幕与死人无异。
* *
“啊!”
“殿下?”採绿揉着眼睛醒过来,赶紧掀开帐缦:“殿下?”
卫珉鹇捂着心口,被噩梦惊醒,满头的冷汗。
“您做噩梦?”採绿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珉鹇深吸了两口气,才回过神来:“採绿?”
“哎,奴婢在。”採绿赶紧斟了一杯温水给她:“您怎么了?”
“我......”卫珉鹇想说一说梦里恐怖的东西,可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低头喝了一口水问:“前方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丹木吉带领大军孤军深入大荔,听闻已经拿下莘塔城,却迟迟不见回来。
不止丹木吉,北堂曜率人回平阳关后也失去了消息,草原上的雪开始融化,终于要迎来春天了,可交通还是不怎么便利。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麟儿没两个月就要降生,却迟迟不见北堂曜的消息,令她有些担心。
“回殿下,昨儿钟将军递了消息回来,皇后娘娘好像受伤了,要老将军赶紧派附近的医学大家去莘塔......”採绿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事情比这严重多了,可是她不敢一次性全跟卫珉鹇说,想了想又说:“驸马那边并没有消息传回来。”
楼烦离云州太远,执政的塔南又历来与南朝不对付,三国中就属楼烦消息最慢最少。
“皇嫂受伤了?”卫珉鹇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您还怀着小世子呢,舅夫人说不跟您说......”
钟家几个舅母也是心疼她,怕她孕中多思多虑,这才不告诉她的,卫珉鹇一听就要站起身:“怪不得近日府中总是燃灯到天亮,外祖和舅舅他们定是急死了,快扶我去看看!”
此时正是下半夜,可将军府中真的灯火通明,一家的男人全集中在前堂,钟启山本来就是沙场战将,四个儿子有三个都是优秀的将领,底下八个孙子六个也是沙场上的好手,女人们则都有些担忧地为各家丈夫整理甲胄。
丹木吉这几日的情况不容乐观,好几次断了呼吸,是许昭拼了老命救了几次,才一直断断续续地吊着命。
可是谁都知道她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三月。
延武帝的圣旨早几天下来了,意思很清楚明白,若是皇后无恙还好,若万一......绵诸就一整个部落都给皇后陪葬吧。
卫珉鹇急匆匆而来,在人群中甚至瞧见了肖止戈,把她吓好大一跳。
“肖阁领!”她惊呼:“你怎么会在这?”
肖止戈一直护卫在卫瑜鹔身边,正月分明跟着卫瑜鹔回去了,怎么会在云州?
“六殿下。”肖止戈给她行礼,挠了挠头:“就是您看到的这样。”
“皇兄呢?”卫珉鹇惊讶地四周看了看,不过并没有看见卫瑜鹔的身影。
“今年的泰山大祭马上就要开始了,北廷那边频频有动作,陛下分身乏术,这才将属下派来。”
卫瑜鹔是一国之君,年初抛下整个国家跑到云州已经是很离经叛道的事了,今年是五年一度的泰山大祭天,也是卫瑜鹔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祭祀,非常重要。
更何况北廷从年初就蠢蠢欲动,国内更有大小政务缠着他,令他脱不开身。
“皇嫂是真的......”
肖止戈犹豫:“具体的还要到莘塔才知道,不过绵诸肯定是保不住了,五月之前,绵诸尽灭。”
绵诸灭不灭,卫珉鹇不是很担心,但是随着大荔和绵诸落入南朝的版图,那楼烦呢?
她想问,却不知从哪里问起,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口,只能目送钟氏一家子的将领倾巢出动,钟启山点兵五万,亲自带着三儿子和小儿子还有几个孙子直奔莘塔,与钟景清麾下的五万大军汇合。
三月已经尽了,四月的天气愈发暖和,草原上全换上了翠绿的新装,本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可是绵诸人却笑不出来了。
南朝整整十万的大军到了莘塔汇合后,不等认真修整,直直冲着绵诸部碾压过去。
绵诸自己的卫军也有十几万,双方算是实力均衡,绵诸依托有利地形,与南朝的军队来了好几次地形战。
这是在西戎地盘上的战斗,当然是他们西戎人更有优势,何况西戎人从来都是异常的剽悍,说以一当几都毫不夸张,钟启山的队伍一开始就遭遇的挫折,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绵诸部,竟然意外地是块难啃的骨头。
战争持续了数日,双方均有死伤,仔细算来,竟然是南朝这边损失得多一些。
* *
鲜于枢接到这消息的时候,塔南已经带着残部逃到绵诸去了。
“啧。”
“首领要告诉王爷吗?”副将小心翼翼问道:“毕竟是王妃的母国。”
鲜于枢点点头:“王爷这几日身子还好吗?”
当时北堂曜被抬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儿了,鲜于枢还以为好容易找回来的根儿又要断了,一群大男人急得差点哭出来,最后还是合苏想起巫师龙暝送的明丹,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给喂了。
后来还真醒了!
只不过身上的伤太重,这些日子一直在大都修养。
春天到了,楼烦各部落也知道他们即将迎来新的王,是吉玛公主的孩子,他完美继承了吉玛公主的血统,而且非常勇敢,一个人带着几百人就敢和两千人的塔南旧军战,而且还赢了!
就凭借这一点,得到了玉面军的承认。
北堂曜阴沉着脸在屋里看书。
南宫孝宽缩着脖子坐在角落的圈椅里,不敢说话。
陆海潘江在门外守着,个个噤若寒蝉。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穿着单薄的衣裳,南宫孝宽更夸张,头上的伤还没好全,包得很是严实。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
南宫孝宽一抖:“怪我咯?”
北堂曜轻飘飘冲他飘去了一眼,后者梗着脖子说:“当时也是你决定把抱青留给王妃的,你怎么就没想到浣剑十八骑里还有叛徒!”
“......”
塔南的人一箭把北堂曜射伤了,害得他命悬一线,若不是龙暝留的明丹,差点没救回来。
明丹是真的管用,不仅捞回来他的小命,醒来后还意外地想起了那段失去的记忆,随即脸黑如锅底。
浣剑十八骑的人不在,南宫孝宽和陆海潘江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北堂曜深吸了两口气:“备马。”
南宫孝宽知道他要干嘛,探出头说:“你别冲动,楼烦现在全靠鲜于枢镇着,你现在走了算什么?”
算算日子,卫珉鹇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了,她肯定没办法长途跋涉了,如果北堂曜也不过去的话,不是就生生错过了麟儿降生?
他可能要后悔一辈子的。
“大统领到——”
“怎么?你真打算全甩给我?”鲜于枢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传递消息用的小纸筒:“绵诸和南朝十战六胜,你管不管这事儿?”
尾音还转了一个音儿,北堂曜看过去,接过鲜于枢手里的纸筒,打开看了看。
“......绵诸如此悍勇?”
卫瑜鹔的军队什么水平北堂曜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十万大军对十万大军,竟然几乎打成平手?
“绵诸不过是依靠天险和西戎人在体力上的优势罢了。”鲜于枢解释道:“绵诸境内刚好有一道天险——你看,在这里。”
说罢指了指大帐里挂着的地图,从图上看像一道裂谷。
“我们叫它一线天,虽然天下叫一线天的地方很多,但是那里,是真正的一线天。”鲜于枢继续说道:“前几日南朝败得最惨的一次就是在一线天里遭到了伏击,也是钟启山那老匹夫留了一手,提前派人上山去清缴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否则他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北堂曜皱眉,鲜于枢继续说:“攻打绵诸八天了,基本寸步难移。”
“若是玉面军呢?”北堂曜忽然问道,“依托地形,若是玉面军同南朝的队伍打起来,胜算几何?”
鲜于枢还真被他问住了,忽然有些兴奋地说:“你什么意思?鹬蚌相争,咱们也去分杯羹?”
北堂曜摇头:“延武帝不是个糊涂的,钟启山在战事上更是一把好手,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儿,我的玉面军个个都是宝贝。”
“你的玉面军?”鲜于枢大惊小怪地看着他。
北堂曜斜眼:“很快是我的。”
也对,他现在只差一个继位仪式了,新一任的楼烦王。
“对了,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鲜于枢怀里一直抱着个盒子,原本北堂曜也没在意,直到他把盒子递给他:“我在塔南的屋里发现的。”
塔南?
北堂曜接过手,发现并不重,打开一看是一叠子信件。
西戎诸部之间的信件基本是用羊皮卷书写的,因为他们经常要迁徙,纸对于这样动荡的生活来说其实并不怎么合适,而这盒子里,是满满一盒子的宣纸信件,上头压着一块铭佩,一面刻着踏鬼麒麟,一面空空如也。
北堂曜见到那踏鬼麒麟的铭佩就是一惊,这东西是北堂昭的。一如他的腾云龙鱼和北堂晖的浴火朱雀,是北堂昭的身份象征。
北堂昭的东西,怎么会出现的塔南的房里?
“塔南曾说过,有得是人盯着你。”鲜于枢见他拿着玉佩,问道:“你已经知道了是谁,对吗?”
北堂曜摇头不答,伸手拿起盒子里的信件,上面并没有写名姓,而是互相以代号相称,内容也极其隐晦,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些个互相问好的信件里,里里外外都是关于他的消息。
对的,关于北堂曜的。
最近的一封还是他们从沔城出发,去拦截丹巴使团的消息。
原来塔南就是接到了这样一封信,才会一路把他们放进大都,准备瓮中捉鳖。如果不是后来鲜于枢选择站队北堂曜,或许他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可是,北堂昭......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啊!
南宫孝宽也注意到了北堂曜的脸色不虞,他说:“五月就是五年一度的泰山大祭天,你......今年得去吧?”
日子已经进入了四月,五月中旬就是三国联合的泰山大祭天,这一习俗源于百年前的大宗之国东秦,原本西戎三部是轮着来的,今年大荔王先过世,楼烦王紧接着也驾鹤西去,如今的绵诸也危在旦夕,最适合代表西戎的人,只剩下楼烦新王——北堂曜了。
何况,泰山大祭天,惠成帝北堂曦会出席啊。
太皇太后的死还不明不白的,因为北堂晖手握重兵,最后北廷中的风向渐渐全将矛头指向了无权无利的北堂曜夫妻,这样‘通敌叛国’、‘不忠不孝’的人,北廷百姓的口水真的差点淹死他。
听闻西关城,北堂晖早就点兵待战多时,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揭竿而起,一举反了惠成帝。
天下动荡,狼烟四起,从来乱世出枭雄,他很明白这个道理。
北堂曜看着篇幅广大的西戎版图,手指轻轻滑过羊皮的图面,点了点绵诸所在的地方。
“我们,助南朝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