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官司(四)330

  当时,除了跪下喊着“儿子不孝”之外,他无能为力。

  可若不是他和翠玉那些旧事,又怎么会让晨安心存疑惑和恨意,最终算计到常郁映身上去?

  若没有柳思璐的事情,又怎么会成了后头这个样子?

  常郁晔说得对,究其根源,其实都在他们这一辈子身上,子女便有不是,也是在替父母还债。

  他不孝,跪在老祖宗灵前时,常恒翰就明白这一点,可他放不下架子,老祖宗走了,即便是分了家,常家里头。他是嫡长,弟弟们也要听他的,这样的地位让他越发难开口去承认一句错误。

  再说了,都是旧事了,这会儿便是承认了,又有什么用处!

  常恒翰缓缓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绷紧了身子的常郁晔。沉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手段。不能让你媳妇留在京城。她还有娘家,卢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那大嫂若是要闹,传到皇上那儿去。我们常家还能讨到好?便是要出家,等去了旧都,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给寺庙里添香油。”

  卢氏的大嫂是夏淑人的女儿。夏淑人的丈夫虽不任官,却依旧和圣上往来甚密。这让常恒翰不得不顾忌。

  常郁晔蹙眉,他心中有千句万句话,对着父亲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只能垂下了肩膀,叹道:“我知道了。”

  夫妻缘分尽了,常郁晔不想去强求什么。可他姓常,他不可能置常家的利益于不顾。

  总归是出家。去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常郁晔慢慢往回走,回了院子,入了正屋,打帘子进去时,就见卢氏坐在榻子上,绣着一朵白莲。

  卢氏头都没有抬,仿若是不晓得常郁晔回来了一般。

  常郁晔清了清嗓子,知道卢氏厌恶,只搬了椅子在不远处坐下,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出家了。若你觉得出家是一种解脱,我不拦着,况且,我拦着你,你也不会听我的了。”

  卢氏仿若未闻,手上的针线都没有缓了速度。

  常郁晔见她如此,苦苦笑了笑:“定了出家的庵堂了吗?我听说旧都那里,有几处庵堂都很不错。这一次回了旧都,要替老祖宗做佛事,要多去几处庵堂寺庙里添香油,不如到时候你随着你,看看喜欢哪一处。”

  卢氏听到这里,这才停了手上动作,面上不喜不怒,没有半点儿情绪:“我晓得你的意思,这是怕我在京城里出家,平白添事端吧?放心,我不是那等爱惹事的,我听人提过,旧都的玉素庵不错,我就去那里吧。”

  常郁晔一怔,他以为要费些口舌,却不想卢氏直接答应了,他来回品了品卢氏的话,讪讪道:“是啊,你从不是爱惹事的人,我是知道的。”

  不仅仅不爱惹事,卢氏总把所有的不如意都憋在心里,连与妯娌诉苦都是极少的,更不用说旁人了。

  红笺的事情,那日忍受不住发作起来,其实也是在自个儿屋里,只是不凑巧,正巧让送岚姐儿回来的徐氏和楚维琳听见了,卢家来人时,卢氏也没有吐露过一丁半点,若不然,这事儿传扬开去,常家岂是颜面扫地这般简单的。

  卢氏一直都憋着忍着,直到一颗心慢慢凉透了,才想到要出家去。

  她不想给任何人添事端。

  常郁晔心中了解,甚至是心疼卢氏的性子的,可事到如今,挽回都是不可能的了,再是纠缠着,就是彼此折磨而已。

  见卢氏答应了,常郁晔起身往外走。

  卢氏瞄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绣那莲花。

  直到掌灯时,卢氏看了一眼那绣绷,才惊觉她许久都没有落针了,可她的脑袋就是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想了些什么。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出神总比胡思乱想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霁锦苑里,启程的准备做得很平顺,楚维琳是回京小住的,东西并不多,常郁昀又是匆忙赶回来崩丧,好些物什都留在金州,楚维琳已经去信,让留在金州的人收拾妥当了,一并送往旧都去。

  出发的前一日,是秦大人一家行刑的日子。

  原不该如此快的,可圣上大怒,死死压着办了,底下人哪里还敢慢吞吞地讲究按部就班?当即是加快速度解决了。

  囚车过市的时候,婉言去看了。

  她穿得很简单,与在金州无意,衣服的款式也是金州那儿的喜好,她往那里一站,就和寻常的京城百姓截然不同。

  远远的,她看见了杜徽笙。

  她有些认不出来他了。

  许是因着多年未见,也许是因着牢中日夜的折磨。

  在他的身上,寻不到当年苦读的书生杜徽笙的模样了。

  婉言抿唇,她听不到边上来凑热闹的百姓在说什么,她只静默看着囚车从面前经过,杜徽笙死气沉沉的眼睛落在了她身上,而后就被囚车带远了。

  这一眼,是不是能认出婉言的身份来,婉言并不在意,对她而言,杜徽笙是昨日,是她该报的恩情,却不是一辈子的良人。

  认出来了,于事无补,认不出来,婉言也不会难过亦或是怨言,自打她决心离开杜家开始,她和杜徽笙就已经没有关系了。

  今日会来,不过是要替过去做一个了结罢了。

  行刑的地方并不远,百姓围过去看,婉言走得很慢,远远落在后头,她听到行刑官的问话,也见到了那刺目的刀刃的反光。

  刀起刀落,婉言艰难扯出一个笑容来,这边干净了吧……

  婉言回了常府,楚维琳没有问她一句话,这等事情,还是要让婉言一个人去想明白,旁人出什么主意都是不合实际的。

  第二日启程,常府关上了厚厚的红漆木门,只留了几个下人看守,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回旧都替老祖宗守灵,这个理由当真是再直白再好不过了的。

  这一路去,因着人多,女眷们也不少,速度总归是慢一些。

  路程中,时不时的,过往的商客带来了一些京里的消息。

  三皇子没有求到名医,英年早逝,柳贵妃的小皇子还没有醒来,因而这天下求医的皇榜也没有撤下,兴许有能人可以让小皇子醒过来。

  五皇子妃的娘家出了些状况,五皇子想替妻子解决,便是亏些也不妨,只要能平稳度过去便好,可偏偏不晓得怎么让有心人知道了,圣上听闻,大怒,连朱皇后都跟着受了几句训斥。

  而在江南有些时日的四皇子在知道皇贵妃死后,从江南起身,赶回宫中。

  现在的京城里,不好说是波涛汹涌,但其中的暗潮绝不会少,几个皇子和他们的幕僚忙着倾轧,算计。

  皇家无亲情,这句话真的是没有错的。

  商客们的消息有限,多也是从别处听来的,常郁昀和楚维琳不敢尽信,只知道往后这些日子,京城里不会太平了。

  曾经以为,这皇位之争,常家要被牵连在里头,他们夫妻这些年甚至不停烦恼,在这个时候,要如何做才能保住常家,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们突然醒悟,那些争斗,与他们无关了。

  神仙打架,常人无能为力,也就是随波逐流罢了。

  这样的认知让人无奈,却也是不得不接受现状。

  常郁昀轻轻理了理楚维琳的额发,道:“如此看来,老祖宗是睿智的,让我们避去旧都,比什么都有用。”

  楚维琳低低应了一声,她还记得,老祖宗曾经说过,想让常家再拼一个从龙之功,可现在远远避开了,要赚这功绩就不容易了。

  老祖宗不希望常府平庸下去,却也舍不得急功近利。

  “我还有旁的担忧,”楚维琳靠着常郁昀,道,“我和五叔母前几日回楚家去看过祖母,祖母的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的,如今是过一日算一日,大夫说,大抵就是这半个月了。到时候咱们刚刚到旧都,连回来上柱香怕也是不成了的。”

  “祖母会谅解的。”常郁昀安慰道。

  京城去旧都,行舟最方便。

  到渡口换了船,一行人南下,在四月上旬回到了旧都。

  在小辈们眼中陌生的旧都,却是常恒翰兄弟们出生长大的地方。L

  ☆、第三百六十五章 旧都(一)

  楚维琳前一回到旧都,还是春寒料峭时,这一次,却是阳春天里。

  旧都多水道,岸边杨柳依依,水面落满了柳絮、花瓣,空气里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魏氏是头一回来旧都,如此景致落在眼中,着实叫人欢喜。

  只是,这番归故里,是以老祖宗落叶归根的名义,人人脸上都不能露出喜悦笑意。

  旧都常氏那儿,倒也还是有些空院落,只不过两家疏远了,常恒翰亦不想回去久住。

  常家在旧都还有资产,院子虽小,但已经使人收拾整理了,倒也能将就。

  涂氏仔细与常恒淼商量了,如今毕竟是分家了,断不能再和长房在一处凑合的道理,一时半会没找好宅子也就罢了,等收缀出个合心意的地方,搬了就是了。

  不仅仅是二房,三房那里也是这等心思。

  至于四房,楚维琳隐约品出些味道来,柳氏和常恒逸的关系变得格外紧张了。

  自打柳氏存了为柳思璐复仇的心思开始,她和常恒逸就不可能做什么恩爱夫妻,不过是带着面具虚以委蛇,柳氏定然是打心眼里厌恶常恒逸的。

  便是柳氏和老祖宗达成了交易,她对常恒逸的心态也不会改变,只不过常恒逸从没有仔细去想过而已。

  事到如今,很多事情摆在面前,常恒逸再后知后觉,也一定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心中怕是晓得,他和柳思璐的那些事情已经叫柳氏知道了,可他不敢去和柳氏求证,只能面和心不合地过着。

  柳氏成了尴尬人了。进不得退不得,看涂氏和楚伦歆各做各的打算,她一肚子闷气无处散,这一路坐船来,日日都板着一张脸。

  一行人搬入了事先收拾好了的院子里,常恒翰给祖宅那儿递了帖子。

  既然到了旧都,就没有不去拜访的道理。

  行船到了祖宅。船埠上早有人等着迎接。

  楚维琳来过一回。与七奶奶云氏也算相识,两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

  前一回在这里,楚维琳和常郁昀就已经感受过了两地常氏的关系疏远。这一次,浩浩荡荡地来了,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几乎是各处请了安磕了头之后。便打道回府了,连洗尘宴都没有备下。

  徐氏满腹不解。低声问楚维琳道:“便是远亲,也不至于如此吧?咱们这哪里像是回故里,倒像是上赶着巴结人家,人家还瞧不上似的。”

  楚维琳笑容里有几分尴尬。道:“云氏与我说,是因着咱们还在孝期里,不好热闹。”

  徐氏翻了个白眼。

  楚维琳眨了眨眼睛。她自个儿也知道,这就是句推脱话。

  可再是推脱。再是不愿意走动,该守的礼仪规矩还是守的。

  新院子里摆了老祖宗的灵牌,祖宅那儿也让晚辈们过府来磕头上香,却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涂氏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二房手上也不乏银子,很快便看中了一处宅子,利索地买下来开始收拾。

  楚维琳清楚,这几年是不可能单独开府过日子了,定是要和公爹婆母一道的,不过,她和涂氏的相处模式摆在那里,只要彼此不牵扯利益,这日子也不算堵心。

  趁着日头好,楚维琳夫妇带着两个儿子去了楚府。

  依旧是楚维衍夫妇在船埠等着他们,两年未见,彼此都有些感慨。

  灏七太太拥着楚维琳,红着眼睛道:“回来了也好,得了空就多来看看我。”

  楚维琳含笑应了,又说了些楚维琬的事情,灏七太太长吁短叹了一番。

  楚家待他们亲切,离开时,楚维琳与常郁昀道:“真是和在常府祖宅全然不同的。”

  常郁昀应了一声:“这一点儿,前回我们就晓得了。”

  “那时我们仅仅是过路,没想过去细究其中缘故,如今是要长住了,是不是要弄弄明白?”楚维琳低声问道。

  常郁昀蹙眉,沉吟道:“无需刻意吧。虽是同城住着,但伯父、父亲他们都不走动,我们又怎么会和祖宅那儿的扯上什么干连?”

  话是如此不假,楚维琳点了点头,也就不多提了。

  三房、四房陆续找好了宅子,纷纷搬了出去。

  长房里一切都上了正轨,卢氏旧事重提,想去玉素庵里看一看。

  人人都晓得劝不住,也就不想再多费什么口舌了,只有一只蒙在鼓里的岚姐儿,不知从哪儿听来了母亲的心思,躲在园子里大哭了一场。

  徐氏正巧经过,听见哭声,不由顺着寻了寻,却见岚姐儿一人躲在树后大哭,她赶忙上前抱起,道:“奶娘呢?”

  岚姐儿咬着唇不说话。

  徐氏见岚姐儿不肯说,便让底下人四处去寻。

  也没寻多久,就见奶娘卫妈妈急急来了。

  徐氏瞪了她一眼:“怎么让姐儿一个人在这里?”

  卫妈妈垂下头道:“姐儿说渴了,奴婢就回去取水了。”

  徐氏张了张嘴,刚要问那几个伺候姐儿的丫鬟的下落,当即想转过来,这次回旧都,遣散了不少人手,岚姐儿身边的两个丫鬟已经打发了,留了一个,这几日被卢氏调去收拾库房了。

  “便是姐儿渴了,也不该留她一人在园子里。”徐氏沉声道。

  卫妈妈自知理亏,垂首称是。

  徐氏见此,也就不盯着卫妈妈了,低声哄着岚姐儿道:“姐儿不哭,姑娘家,眼泪都是金豆豆,可千万落不的。”

  岚姐儿把小脑袋埋首在徐氏的脖颈里,嘟囔道:“才不是金豆豆,母亲常常哭的,最不稀罕的就是眼泪了。”

  徐氏轻轻拍着岚姐儿脊背的手不由一顿。

  年幼的经历,对孩子的冲击实在很大。

  徐氏知道,这一年多,卢氏已经不哭了,她彻底死了心,又怎么还会有悲喜?岚姐儿说的常常,定然是指刚刚出事那会儿,当时的岚姐儿也就是半大不小的,很多事情应该根本记不清楚,可现在,岚姐儿没有忘怀。

  徐氏涩涩道:“岚姐儿,你母亲现在总是不哭了的。”

  岚姐儿闷声应了,半响,突然道:“婶娘,你当我娘好吗?”

  徐氏一怔,卫妈妈亦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岚姐儿不觉有异,继续道:“我知道的,母亲不要我了,她要离开家了,以后我就是没娘的孩子了。人人都说,婶娘心善疼姑娘,聆妹妹不是婶娘生的,婶娘一样宠着她捧着她,我也不是婶娘生的,婶娘当了我的娘,也能宠着我捧着我了。”

  幼童稚气的声音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徐氏良久没有应声,等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卫妈妈背过身去,捂着脸无声哭泣。

  徐氏搂紧了岚姐儿,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哑声道:“你娘她有她的苦衷,她绝不是不要你了。岚姐儿不怕,有婶娘在,婶娘疼着你。”

  劝解的话,徐氏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让岚姐儿明白,一来,岚姐儿还小,小到根本不能理解常郁晔和卢氏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二来,徐氏自己也说不清,卢氏执意出家,算不算抛弃了岚姐儿。

  徐氏哄了岚姐儿好一会儿,抱着她回自个儿屋里,擦了脸,又陪着她说了好久的话,这才让卫妈妈带着岚姐儿回去。

  岚姐儿看了看聆姐儿,依依不舍,才走出几步,又从卫妈妈手中抽出小手来,跑回到徐氏跟前:“婶娘,我能常常来吗?”

  徐氏捧着岚姐儿的脸蛋,望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道:“什么时候想来就让卫妈妈带你来,便是半夜里也无妨。”

  “真的?”岚姐儿追问了一句,见徐氏颔首,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氏看在眼里,又仔细叮嘱卫妈妈道:“姐儿若想来,你就让她来,不用顾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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