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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底有种感觉:这个月珑在王府潜伏多年,自然不会只是为了配合慕云枫完成昨日的一击,她之前必然还做了许多事,身上隐藏着不少秘密。抓住她,就能弄清楚许多事,解开不少未解的疑团。
慕云松在一片血色天光下深呼了一口气:东风镇,我要回来了!
“回东风镇?”
听闻苏先生宣布要先回一趟东风镇,苏柒着实有些不情不愿,“咱们不是回珞珈山么?转道东风镇做什么?”
那个小院,是她与他开始的地方,亦是他与她度过的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一段时光。
如今,要让她再度面对那个地方,凭吊造化弄人的物是人非,感慨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折磨。
世间最无奈悲凉之痛,莫过于要强迫自己放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感觉犹如钻心挖骨、痛得透彻。
“不回去不行啊!”苏先生斩钉截铁,“当初我跟师妹离开时,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埋在了慧目斋院儿里,咱们便是走,也得将那宝贝挖出来带走。”
“价值连城的宝贝?”苏柒问了一句,突然觉得心里怪怪的,“你宁可把宝贝偷摸埋起来,都不让我知道?!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回想这死鬼与师妹“私奔”之时,只给她留下了区区五两银子度日,要不是后来“捡”了慕云松回来,只怕如今她还在那破旧小院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悲惨度日。
怎么又绕到了那人身上……每每想到他,都会让苏柒仿佛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掌,连呼吸都是痛的。她甚至没了向苏先生兴师问罪的兴致,面无表情点头道:“那就去吧。”
对于苏柒一秒钟恢复行尸走肉的样子,苏先生由衷地有些心疼,她宁可这小丫头多质问他两句,哪怕吵一架也好。
可她自从脱了那一身大红嫁衣,便如同将自己整个冰封了起来,不哭也不闹,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偶。
悲莫悲兮生离别,苏先生无法可想,只能带着失魂落魄的小徒弟上路。
行至第五日,已是东风镇近郊。
“小柒你可记得,咱们曾经在此处跟个装神弄鬼的赖头和尚斗法,将他斗得撅着屁、股在地上痛哭求饶?”
苏先生故作兴致勃勃地与苏柒聊天,但小丫头不过淡淡“嗯”了一声,便依旧垂眸不语。
苏先生看着他的小徒弟,默默叹了口气,道:“赶了半天的路,累了吧?歇息一会儿再走可好?”
苏柒摇头道:“我不累。”
她嘴上说着,却被苏先生不由分说地按住肩膀,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不累也得歇,我老人家累了!”说罢取出水囊,发觉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苏先生凝神聆听了一阵:“不远处便有溪流,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取些水来。”叮嘱罢,便拨开树丛找水去了。
苏柒望着苏先生远去的身影,蓦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昔日她跟着慕云松去西山打猎,他也曾十分“无聊”地吓她,说要饮她的血解渴,将她吓得花容失色,他却笑得无比欢畅。
“臭丸子……”苏柒忍不住轻声喃喃,不过一瞬间又黯然伤感,自怨自艾道:“你真是个傻瓜!”
她不过嘲笑自己一句,熟料耳后蓦然传来个惊憨的声音:“老大!被她发现了!”
苏柒顿时跳了起来,转身便见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不知何时已悄然围在她身后,其中一个一巴掌拍在另一个的后脑勺上,骂道:“你特么就是个傻子!”
被打的揉了揉脑袋,抬头去看眼前的苏柒,忽然瞪大了一双铜铃眼,后退一步道:“怎……怎么又是你?!”
经他这么一提点,苏柒也想了起来,眼前这傻大憨粗如黑熊的家伙,还真是个熟人。
眼见苏先生尚未回来,苏柒咽了口口水,故作淡定地盯着黑熊男笑道:“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黑熊男被她盯得愈发慌神,结巴道:“大哥……她……她不就是那个……”
“我该夸你好记性呢,还是不长记性呢?”苏柒转眸望向身背弓箭的领头杀手,冷冷笑道:“四娘林中一别,那美艳女鬼对你们,可是想念得紧。”
听她提起“四娘林”,弓箭男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对于昔日那一场噩梦般的任务,他到如今也不得其解,但那萦绕耳畔、似哭似笑的女鬼叫声,那离奇身死的刀疤脸兄弟,无不在向他提醒,一切都是真的!
谁能想到,时隔一年多,再度出任务,对象竟又是这个古古怪怪的邪门少女!
弓箭男在心底暗叹一句“我太难了”,但任务不容有失,他定了定神,向身后三个不明所以的属下一挥手:“把她给我拿下!”
三个属下见绑架对象是个弱女子,全然不明白黑熊男何以吓成那个鬼样子,不由分说便上前将苏柒合围起来,打算按指示捉个活口。
苏柒后退了两步,脚跟抵在树桩上,心中暗自焦急:死鬼!再不来你徒弟就当真要变死鬼了!
其中一个杀手见她退无可退,得意地冷笑道:“想跑?看你还能跑哪去?!”他将一只长毛的爪子向苏柒肩头抓去,尚未碰到她衣领却蓦地缩回手来,口中大叫“烫烫烫!”
烫?另外两个杀手面面相觑:一个美貌的小娘儿,你最多说她香、滑,如何会烫?
便闻黑熊男大呼:“我就说这女人邪门儿吧!”
话音未落,又被弓箭男赏了一巴掌:“你少特么扰乱军心!”又向前面的三个杀手命令道,“赶紧下手!莫让她再耍花样!”
便有另一个再度出手,在要碰到苏柒衣角的瞬间,却眼见自己指尖腾起了蓝盈盈的鬼火,无论如何也弄不熄,挣扎间又引燃了自己的衣衫,火苗便迅速蔓延了全身。
那杀手痉挛着不住哀嚎“救命”,向同伴身前扑去,但其他杀手皆被他这诡异的模样震惊了,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竟无一人施以援手,眼看着他带着一身火冲进了丛、林。
苏柒在心底感叹:若论故弄玄虚的本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一人能比得过她家苏先生。
有苏先生在暗中支援,苏柒顿时有了底气,故作个阴惨惨的笑容道:“看到了?你们几个再不滚,便是与他同样的下场!”
黑熊男听闻此言,嘴都打了瓢:“大大大哥……咱们……”
眼见弓箭男面色阴晴不定,既有胆怯又有犹豫,苏柒深知,此时不能给他思考的机会,便继续施压:“还不信?我数一、二……”
她说着,骤然向黑熊男伸出一只手指,黑熊男在她一指之下,吓得手里的刀都掉了下去,口中大叫着“别杀我!”抱头转身便跑。
苏柒冷笑,一个“三”出口,指尖指向另一个杀手,便见他的衣襟上立时燃起蓝色的火苗。
身上起火的杀手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弓箭男身后仅剩的一个属下亦是腿肚子打颤,就差给苏柒跪下了。
这场面实在诡异可怖,弓箭男不得不再度对这古怪少女刮目相看,迅速持刀护在身前,向属下道:“撤!”
苏柒冷笑:“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便倚在树下,冷眼看着众杀手遁远,直至不见了踪迹,苏先生方从树后现出身形,笑道:“一群笨蛋,被几块硝石吓破了胆!不过小丫头,一年不见,你这临危不惧的胆魄倒是……”
他话未说完,便见苏柒身形晃了晃,一脸煞白地几乎要跌倒,这才发觉自己赞得早了,忙上前扶住她:“没事儿吧?”
苏柒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本想摇头说声“没事”,熟料小、腹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剧痛,令她顿时抽了一口冷气,痛苦地躬下、身去。
“怎么回事儿?”苏先生着实焦急问道,“究竟哪儿不舒服?”
苏柒此时,却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赶路的这些日子,她时常觉得小、腹一阵阵的难受,之前心不在焉也不以为意,方才被天鹰盟的杀手惊吓,此刻竟痛得犹如刀绞。
苏先生忙扶着苏柒倚树坐下,用衣袖替她去擦拭满额的汗水,“来喝口水,缓一缓。”
他从腰带上取下水囊,拔出塞子正欲给苏柒喝水,然就是一瞬间,一道残影从眼前略过,水囊已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钉在了树上,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苏先生眼中精芒一闪,伸手护着苏柒向侧扑倒,便见另一只箭几乎擦着头皮呼啸而过!
苏柒正痛得死去活来,此时极尽紧张的身体终不堪重负,呕出一口腥血,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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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回 月珑的手段
东风镇郊,西山断肠崖。
月珑一把扯下罩在男子头上的黑布套,见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遮挡突如其来的亮光,却发觉自己双手正被结结实实绑在树干上,挣了几挣亦是徒劳,只得盯着眼前的女子冷声问道:“你是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绑我至此?!”
“无冤无仇?”月珑将这几个字喃喃重复一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文天誉,你可知,你与我的血海深仇,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文天誉眯眼再度将月珑打量一番:“我与你素未谋面,哪里来得血海深仇?”
“男人,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月珑把玩着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精钢匕首,“就像慕家那帮主子,皆以为我当真是个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的下人……唯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只身在王府卧薪尝胆,百般筹谋,过得有多辛苦!”
文天誉听她提及慕家和王府,立时顿悟:“我记起来了,昔日我往北靖王府拜望王妃娘娘,曾见过你,你是王妃身边的丫鬟?”
“你倒是好记性。”月珑冷笑道,忽然凑近文天誉眼前,幽幽道:“慕家那帮蠢货,只识得那个名叫月珑的丫鬟,但我今日总要让你死个明白:我不叫月珑,我是天鹰盟的幽冥杀手,月灵珑!”
“月灵珑……”文天誉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有一丝明悟,“你是……”
“我,就是月璇玑的亲妹妹!”月灵珑咬着压根冷声道,“我姐姐是如何死的,文大人总该记得罢!”
忆起被万箭穿心而死,又化身怨灵的月璇玑,文天誉脸上划过片刻惊骇,随机又正色道:“她杀人如麻,造孽深重,罪有应得!”
他话未说完,便被月灵珑掌中的匕首在脸颊划过一道血痕,“叮”地扎在他耳畔的树干上,月灵珑冲他怒喝道:“我才不管她什么罪有应得!我只知道,她是我从小护着我长大的亲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月灵珑赤红了一双眼眸,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姐姐半生孤苦,唯独对你这个臭男人动了心,便是被你鞭笞蹂虐都不愿离开那大理寺牢狱!她为你一身嫁衣,你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还给了她一个最痛苦的死法!”
在月灵珑的歇斯底里中,文天誉终听明白:她今日是来为姐报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想至此,文天誉反而现出个释然的表情,望着一脸悲愤狰狞的月灵珑道:“你只知月璇玑是死在我手里,又岂止她是心甘情愿赴死;你只知你姐姐对我的一片眷眷心意,又岂知我对她铁石心肠;你只知她一身大红嫁衣赴死,又岂知我彼时,真的很想娶她?”
他的话令月灵珑始料未及,“你……你说什么?!”
“我与月璇玑之间的爱恨纠、缠,远不止你所知道的那么简单。”文天誉望天一叹,幽幽道,“两个彼此吸引的人,偏偏被置于正邪的两端,相思相望不相亲。我曾下定决心放弃一切,想要放她自由,但她却偏要为我留下,甚至不惜为我慷慨赴死。”
文天誉低下头,喉咙一阵翻滚涌动,艰难道:“她一身红衣,命归黄泉的那一日,是我此生永远渡不过去的劫。说来可笑,她人虽死了,魂却留在了我心里,刻进了我骨子里,从此再也忘不掉、分不开。”
他一片凄凄切切的独白,令月灵珑心惊不已,“你当真爱我姐姐?”
“事到如今,我何必要骗你?”文天誉低低叹道,“她走后,我便在夜深人静、思念至深时,将她的名字一刀刀刻在了自己左手腕上,日夜望之兴叹……你若不信,自可以看看。”
他说罢,月灵珑便冲动地挥刀挑断了绑在他手上的绳索,抓住他左手腕,褪开衣袖望去。
却哪里有什么月璇玑的名字?!
月灵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眼前的“文天誉”反手扣住了脉门,另一只手一掌劈掉了她手上的匕首,又如迅雷般卡住她的脖颈,将她重重按在了树干上!
月灵珑没想到,文弱书生文天誉竟会有这样的身手,迟疑了瞬间便奋力反击,奈何她此刻脉门被死死扣住,半边身子都酸麻不已,又被眼前的“文天誉”提膝重击在小、腹上,顿时痛得发出一声闷、哼,愤恨道:“你敢诈我!”
“文天誉”冷笑:“不诈你,如何将计就计?”
他这骤变的声音,让月灵珑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失口道:“王爷?!”
便是她这一瞬间的惊诧,慕云松暴起一拳打在她脸颊上,趁着她被打的眼前发黑之时,捏住她下颌,将藏在牙缝中的一颗剧毒药丸卸了下来,又用方才缚他的绳索将月灵珑反锏双手牢牢绑在树上。
确定月灵珑无法服毒自杀,亦无法逃脱,慕云松抹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盯着手里的剧毒药丸看了片刻,道:“天鹰盟杀手月灵珑,忍辱负重在王府潜伏多年,也实属不易了。”
“王爷过奖了。”月灵珑深知这位王爷的手段,倒是毫无惧色,望着慕云松嘲讽道,“如今北靖王府悉数被三爷掌控,王爷不留在广宁谋划翻盘,却有心来东风镇跟我一个小小丫鬟过不去?”
“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慕云松弯腰将月灵珑的匕首捡起来握在手里,幽幽道,“七年前,你趁着我母亲去普济寺上香之时,乔装路遇劫匪、亲人皆亡的孤女,博得我母亲善心大、发将你带回王府,又一步步取得她的信任,成为她最宠信的丫鬟,在整个王府下人中都颇有威望。”
慕云松用赞叹的语气说罢,话锋一转,“本王可不认为,你苦心孤诣地隐忍多年,就是为了襄助老三一朝夺位。”
“为何不是?”月灵珑娇媚笑道,“我与三爷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助他上位,然后替自己谋个好位份,从此翻身做主子,有何不可?”
“月珑姑娘又在妄自菲薄了。”慕云松望她冷笑,目光灼灼,“天鹰盟的幽冥杀手地位尊崇,不是他区区一个王府庶子能够驾驭的。你与慕云枫,皆是受命与人,是幕后主子的眼线和鹰犬而已。”
月灵珑干笑一声,并不答话,然慕云松并不介意她认或不认,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幸而老三夺位之事让你浮出水面,才让我想明白了这些年里一些未解之谜,原来都与你和老三有关。比如,是你趁大婚之前,在苏柒的发簪和我母亲的衣饰上,下了能令野兽嗅之发狂的獐子香;又在烧麦的饭食中动了手脚,让烧麦野性大、发,这才上演了一出大闹婚礼,心思手段不可为不机巧。”
他抬眸望了月灵珑一眼,见她被戳穿了诡计,脸上竟有一抹得色,便一字一句冷声道,“再比如,赫连老侯爷之死!”
月灵珑听到“赫连老侯爷”时眸光一闪,被慕云松敏锐捕捉,对于自己的推测更笃定了几分,便道:“三年前,赫连老侯爷离奇暴毙于王府,看似被丫鬟莲香引、诱,酒后纵欲过度而死。那时我心中生疑,却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后来莲香冤死化身怨灵,来寻惠姨娘索命,更说明当年之事大有内幕。
如今我才明白,整个事件当中,我始终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你,丫鬟月珑!”
月灵珑故作不屑道:“王爷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年莲香因为吃了一块被下了药的点心,便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再醒来,已成了害死老侯爷的罪人。因那盒点心是本是惠姨娘所赏,莲香便以为是惠姨娘蓄意害她,故而死后还执念缠着惠姨娘不放。
但其实那盒点心,乃是我母亲先赏给了惠姨娘。所以惠姨娘认为,其实是我母亲想要害她,莲香不过是个无辜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