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牢狱
翻阅卷宗的手指已经顿在那里许久,刑部尚书颇有为难地看看好辛,又看看她停顿的手指,额间冒出冷汗,生怕这人一时恼怒就将卷宗撕个彻底,忙道:“将军……您看这……”
好辛如梦初醒。
她的手指放在卷宗的羊皮纸上,所盖住的文字是一个日子。
——她离开京城的那日,也是杜天涧去兵部检查器械的那日。
眼神一暗,好辛对刑部尚书道:“带我去杜天涧的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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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阴森的地牢,有老鼠虫豸分布在角落。
潮湿的腐朽味道侵透在这里的每一处,台阶上长满苔藓。幽幽的壁火烧得零星,微弱的噼啪声。
一滴稠液从墙壁上滑下,无声迈入地面的枯草中。
好辛借着刑部尚书手中的火把才看清,那不是稠液,而是一滴血珠。血珠的主人刚刚用过刑,已经半死不活。
好辛强忍住腹部快要呕出来的酸水,她忽地觉得有些不适,对这种幽闭的空间有着刻骨的恐惧,指尖轻微颤抖,她道:“大人辛苦了,剩下的路让守卫带我走吧。”
尚书乐得如此,嘴上道了几句官腔话,匆忙递过火把离去。
好辛跟着牢狱的守卫一路来到牢狱的最里面。
隔着铁栏,她看到一个囚服男子垂着头靠在墙边,头发散乱成一堆枯草,双手被手铐牢牢锁住,有蝇虫围绕在他身边,他却不为所动,宛如一座死石雕。
守卫抱着好辛的豹子默默退开,给两人留下足够的空间。
好辛道:“杜天涧。”
闻言,始终一动不动的男子的身体微微前倾,似早已料到她会到来。在追寻声音的来源的同时,他已经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好辛面前。两人隔着一道牢狱的铁栏,却像隔着天与地。
他不说话。
好辛咬了咬唇,眼前被水珠模糊,大吼道:“杜天涧!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继续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离开前还好好的父亲现在已经躺在了棺材里,你呢?你入了狱!”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整日就知道写文章,卖弄笔墨,哪有脑子去犯罪?!”
“杜天涧!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谁致使你的!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啊!”
“杜天涧——!”
呆呆地听着妹妹的责骂,直到她没有力气再吼出声,对方才缓缓道:“对不起,阿辛。”
她不知道是过于气愤还是由于恐惧,双臂竟无意识地痉挛着,咬了咬牙,她冷笑道:“就一句对不起?!就一句对不起我可以接受!你把整个将军府置于何地!将军府接受吗?!父将接受吗?!”
杜天涧的脸藏在乱发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轻微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阿辛……”
两人相对无言。
“铛”地一声,好辛的拳头打在了铁栏上,冰冷的金属声音与皮肉碰撞的声音。
又是“铛”一声,她再次锤去。
一下下,一遍遍,手上的皮肉逐渐磨破,露出鲜红的血来,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却闻不到血腥味,看着颓废的杜天涧,她感受不到痛。只是一遍又一遍。
终于,她把兄长敲醒了。
杜天涧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不要这样。”
“哥哥……”好辛哽咽道,“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告诉我?你说话啊!”
杜天涧抬起头,下半张脸的胡须浓密而杂乱,与他的头发一样,整张脸不过几日时间,已经衰老得不像样子,仅能从他的眼睛轮廓认出这是自己的兄长。
可——昔日灿阳般耀眼的一双桃花眼,如今里面已经成了一滩死水,再没半分光彩。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好辛震惊。
如果她知道当时的杜天涧已经准备服毒自杀,她一定会多与他说一些温情体己话,只好抓住他最后一丝生命的影子。
可是他走了。
苍白干裂的嘴角蓦地渗出一丝黑红的血丝,似乎在看到好辛的一瞬间他终于了却了所有心愿。血丝那样妖艳,似泣血的罂粟,被幽暗的火光照亮。
杜天涧看着她,许久,他叹了一口气:“阿辛,将军府没了,你去嫁给沈子昭吧,有他在,他就是你最后一个靠山。”
“我是将军府的罪人,我能赎罪的方式……只有这样。对不起阿辛。”
有时好辛想,她会以什么理由和方式与家人谈起入宫的事,她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料到会是自己父亲和兄长的临终遗言。
她抖得厉害,前一秒还活生生的兄长仅仅片刻的时间,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他的头靠在牢门前,眼睛却看着窗外的光。嘴微微张开,念着一个未来得及出口的名字。
好辛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慢慢跪下,忽地感觉到胸口异常的窒息,全身痉挛到了一个极点,她张望着四周阴暗密闭的景象,猛地跌坐下,她拼命地抱住头,失了控般,她凄惨尖叫出声!
守卫将她的身体拉开,她却像一只猛兽般拼命地抓住牢房的铁栏。
她的身体不停地被向后拖去,她一直喊着,直到痛苦地失声,跌在地上,用力向那人的方向爬去,指甲叩在坚硬的地面上渗出血丝,嘶哑出声。“哥哥——!哥哥!杜天涧!你给我起来!”
由于这几日精神本就脆弱,此刻一阵脱力的挣扎过后,她彻底没有了意识。
她的潜意识、她的□□不允许她陷入无止境的昏迷。只觉得只要一旦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醒是醒得过来的。
一桶刺骨的冰水,冷到冻结血管,她一瞬间被惊醒。
她不记得眼前人的样子,每次的人都不一样,相同的是,他们都一副狰狞又丑陋的面孔,让人作呕。有人死死掐住她的下颌,有人向她的脸上扇去一掌,还有……
银针刺入身体、指缝间的深切痛感。
她被绑在牢房的十字架上,巨大的铁链牢牢地缠住她的身体,有大团、纠缠的蛇,有粘腻、蠕动的蛆虫,细长的银针被窗口阴冷的光折射着。
那是疼痛刺骨的折磨。
她总是意识朦胧,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着,每次一睡去就以为会到阴间,却没想到再醒来时,居然还是那个幽闭狭小的牢房。
生不如死的日子,持续了十五日。
最后一天,那些人带来了一朵花。
花开妖艳,红光幽烈,一颗种子毫无预兆地种进了她的心脏。从此她失了关于那些人的所有记忆,做了一个又一个梦,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梦醒了吗?
——或许是醒着的吧。
眼前是一片芙蓉暖帐,有幽冷龙涎香萦绕鼻息。
似在尘世中摸爬滚打后许久,终于回到了家,潮水一般的暖意渐渐袭来,却还驱散不去她的冷意。
她的整片后背都出了冷汗,□□还沉浸在曾经噩梦的恐惧中,那梦太过清晰,她轻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自己的手正在被另一个人攥在掌心中。
侧头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容将头靠在好辛手边,整个人坐在床边安睡,手覆盖着她的。感受到她的动作,那人在浅睡中抬起头,与好辛对视,好辛看到他脸色苍白,几日未能休息好的眼下浮起浓浓的黑青,指尖比她这个做噩梦的人还要凉。
沈子昭许久才道:“阿辛。”
好辛虚弱地看着他,注视他的眉眼,想强扯出力气多说几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杜天涧死去时那样冰凉的恐惧感还在她身上围绕着。
梦境中的曾经所有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却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快要炸掉。
她还意识到,她始终一直以为的真相,曾背着沈子昭逃出蛮族,并在他帐前死去的情节,全部都是九虞血泉花为她编制的梦境。
她想起来了,沈子昭从未放弃过她。
被掳去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他急红着眼,拼尽一切也要救她回来。
越军战败,投降之时,蛮族唯一的受降条件就是,她必须要死。
于是沈子昭安排了一场她的诈降,浩浩荡荡地让她躺在棺材里,才能回到京城。
再醒来时,就是以沈子昭的身体活过来……
她想起了这么多,但她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好辛只慢慢微笑了一下:“沈子昭,我做梦了。”
沈子昭强扯出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曾经满具神采的双眼此刻大半磨灭,只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人偶。
一件件一桩桩事来得太快,不是这个姑娘能承受的程度。
而他能做的,只有陪着她而已。坐到床边,双臂一揽,将好辛揽入怀里。
好辛攀上他的肩膀,她绷着那根弦已经太久了,始终忍住的眼泪在进入这个怀抱后终于不争气地溢了出来,仿佛抓住了她的避风港。
“沈子昭,我没有家了……”
沈子昭捧住她的脸,拇指极尽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眉眼,温柔地拭去冰凉的泪痕,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阿辛,有我在呢。你永远有家,乖,不哭了。”
好辛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与赵娥永分别时,她凑在自己的那句话恍然间再次被想起。
她当时说的是:“或许他恰恰希望你可以依赖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好辛哽咽道:“沈子昭,让我进宫吧。”
这句话分明用光了她全部的力气,说出口时却又那么无力。
沈子昭把他的小丫头按住怀里,眉头紧紧地簇起,许久道:“……好。”
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的沈子昭甫一回来,就听说好辛晕倒在了刑部牢狱,当朝皇帝不顾一切地红着眼、杀气腾腾地冲进大牢,当众把那将军大人抱了出来带回了宫,这下一直揣测皇帝是否对女将军有意的天下人万分地肯定,再不怀疑——皇上与女将军确实有一腿。
宫中有人纳闷皇上未出过宫,是怎么到的刑部寻人,结果被洪公公一耳光掌了嘴,从此宫里人人嘴闭得严严实实,既然沈子昭救的是未来皇后,他们便一句话再没露出来。
谁也没想到这个皇后之位来的这么快。
好老将军下葬七日后,越国国君的第一位皇后被册封,当日天下大赦,京城的十里红妆整整铺场了三天三夜。
有女好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椒庭之礼教维娴,堪为六宫典范,实能赞襄内政。今册为正一品贵妃,享皇后之名,为众妃之首——授予金册凤印。
天下人感叹从未见过有一个皇后的排场会有这么大的同时,也感叹着曾经那位巾帼英雄、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