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打破僵局

  韩以诚对于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没有准备,彼时他正在报告厅听一个研究生的课题报告。他一边记会议要点,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算自己昨天没算完的数据。这时,他听到作报告的研究生说了一句:“云的边界扰动数据浮动…”,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计算模型中,似乎有设计这一点的没有改正。

  韩以诚调出昨天的运算数据,刚要纠正公式,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是要修改哪里了。他盯着屏幕上黑底白字的程序模式愣了一会儿,胃部疼了一下,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韩以诚现在对于自己的状态感知非常迟钝,原本肆虐尖锐的情绪像是被蒙了好几层塑料布,强行被压到地底下。韩以诚知道它们就在下面不安的搅动,却不能感受真切。

  直到他无意中摸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流了满脸的泪水。

  学术报告厅的空间很大,听会者人与人之间坐的并不紧密,韩以诚趁着还没有别人发现他的异样,赶紧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撞到了几个人他也无暇顾及,到最后几乎是逃窜一般跑回自己的办公室。

  田磊今天逃了报告会,正在办公室里面一个人摸鱼打盹,被韩以诚“咣”一声关门吓了一跳,他嘟嘟囔囔着刚要责备,就发现韩以诚整个人都处在一个非常奇怪的状态里。

  “你这是…怎么回事?”

  田磊呆呆的看着韩以诚缩在椅子上,眼泪像开了闸一般,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无声的倾泻而出,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引起韩以诚猛地抖动了一下,从椅子上离开,缩到墙角。

  “你别过来。”韩以诚低声说。

  田磊看得出来韩以诚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只可惜成效甚微,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视线一刻不离紧盯着地面,额头渗出汗水来。

  就在田磊站在原地一筹莫展时,办公室门响了两声,再次被推开。程颐探头进来,正好看到田磊呆若木鸡的杵在那里,她皱了皱眉,有点无奈的开口。

  “师兄,你和韩师兄至少要在场一个啊,魏老板刚刚过去,看到就我一个人在,正在那边发火呢!”

  程颐站在刚进门的地方,看不到缩在屋子角落里的韩以诚,她以为韩以诚没在屋里,就犹豫着往前又走了两步,边解释边顺着田磊的目光往旁边看:“魏老板说待会儿再看不到人,他就——“”程颐话没说完,看到了缩在一旁抖成筛子的韩以诚,她一下子愣住了,方才要说的话全部都噎回肚子里。

  程颐反应了半天也没看懂眼前的情况,她看看韩以诚又看看田磊,最后愤怒的扭头质问田磊:“你对他干什么了!”

  “我能对他干什么啊?”田磊无语的捏着眉心,“我俩就算打一架,挨揍的也是我吧?我长得就那么像坏人吗?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冤枉我!”

  程颐比较了一下他俩的体型,不得不承认田磊说的也有道理,她犹豫着往前观察了一下韩以诚,担忧地问:“那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怎么会知道?我正在这里补觉呢,他一回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他开会时候受了什么刺激。”

  “我就看见,他在会场突然就跑出来了,我以为是你叫他,”程颐试着上前,用手在韩以诚眼前晃了两下,“师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韩以诚两眼空洞,除了眼泪还在往下流,对外界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察觉到程颐走近两步,他就把自己团的更紧,仿佛在躲避什么东西一样。

  田磊“啧”了两声,不解的小声嘀咕:“突然间的,这难道是魔怔了?”

  “我感觉,有点像是网上说的躁郁症…”程颐无助的看了一眼田磊,这种危急关头,即使他们师兄妹间之前有间隙,也暂时顾不上,“我们要不要给他家人打个电话啊,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魏老板还在那边生着气呢。”

  田磊点点头,从韩以诚桌子上拿起他的手机递给程颐:“他家的家人都在国外,你找找,看能不能打给他男朋友。”

  程颐慌张的接过韩以诚的手机,翻出李然的号码拨过去,没过几秒中,那边就接了电话。

  “喂?李然吗?我是程颐,你能过来一趟师兄单位这边吗?他…出了点意外。”

  “你们是哪个楼,几层几室?我立刻过去。”

  程颐刚如实报了具体地址,电话另一头的李然就开始火急火燎的往楼下冲,他跑起来的声音有点喘,一边打车一边问程颐:“能跟我说下怎么回事吗?”

  “刚才还开着会,我看师兄自己跑出来了,还以为他是有事,就跟过来。现在他…一直在抖,情绪也很不稳定,像是听不见我们说话一样。”

  “他做出什么极端行为了吗?”李然问。

  “没有,就是情绪崩溃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我到了再跟你解释吧,如果有条件的话,让他自己独处一会儿,不要让更多人看到他这样,麻烦你了,我已经打上车了,十多分钟就到。”

  “好。”程颐听李然的口气,像是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样,这让她稍稍冷静下来一些。她挂了电话拉着田磊一起走出办公室,把韩以诚留在屋里面,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田磊先开口说:“你去下楼接那人上来吧,不然他跟保安磨叽又会耽误时间,老头子那边我先过去顶上,咱们就说之前韩以诚是我让他代替我听会的。”

  程颐“嗯”了一声,扭头就往楼下跑,跑了没两步,又被田磊叫住递给她一把钥匙。

  “我刚刚把我俩办公室门锁上了,省的万一有人进去看见他那个样子,你先拿着钥匙,待会儿回来时候开门用。”

  程颐接过钥匙走到楼下,在一楼大厅坐立难安的转了好几圈,看到外面有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的开过来。车一停下,李然赶紧从车里跳下来,跟司机嘱咐了几句,就跟着程颐往楼上跑。

  在电梯间,程颐快速打量了一下李然,看着他手指不自觉的快速敲打着电梯扶手,显得有些神经质。额头的刘海全被汗水打湿黏在脑门上,险些有点不能辨认出他了。

  以往程颐看李然总是带着几分羡慕,她觉得李然跟他们这种书呆子不同,天生有学艺术人那股洒脱的酷劲儿。而今天,她印象中那个潇洒的帅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和万千凡夫俗子一样,为生活疲于奔命的小青年。

  程颐领着李然走到办公室楼道时,李然心里一沉,他看到其中一个屋子门口聚集着三四个人,围着那一扇木门议论纷纷,而这扇门从里面,传来规律的“叩叩叩”敲门声。

  程颐见状,赶紧拨开众人笑着说:“啊,别看了,我刚刚不小心把我师兄锁里面了,他估计要跟我发火,大家别看了赶紧撤吧。”

  围着的那几个人是跟程颐一样刚毕业留下的学生,其中一个人狐疑的问:“我们刚刚问里面的人是谁了,要真是韩师兄,怎么没人回应呢?再说了,你跟你师兄关系不是好着呢吗?他能忍心骂你?”

  “我…”程颐一下为难起来,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引开这群好事之徒。

  李然心里急得慌,他知道一定不能当着他们开门,就要上前插嘴时,听到自己后面响起一个极不耐烦的男声。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呢?不用去听会了是吗?”田磊站在李然身后冷着脸问。

  这几个男的虽然不怕程颐,但对田磊还是很忌惮的,赶紧陪笑着一哄而散,该干嘛干嘛去了。

  田磊冲程颐点点头,用整个楼道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也是,拿完东西把钥匙给我送回会议室,别在这里摸鱼。”

  程颐没想到田磊竟然帮他们做到了这一步,赶紧忙不迭的答应着,等楼道里人少了,手疾眼快找了个机会开锁带李然闪进办公室里面。

  韩以诚手还停留在敲门的动作,他看到门开了,一个激灵往后面退了好几步,只跟李然对视了一眼,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堪堪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掉。

  李然认为韩以诚这甚至不是在“哭”,因为一个人哭泣总要是有点声音的,而韩以诚即使眼泪流了满脸,却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安静的让人心疼。

  李然赶紧上前一把把人抱住,韩以诚没有像别人靠近时那样后退,但也没有给出李然回应,还是僵硬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跟李然说:“我想回家。”

  李然忘记自己是怎么把韩以诚弄到出租车上,又是怎样忍受了整路出租车司机逼逼叨叨的心灵鸡汤式说教,总之到家之后,他整个人累的仿佛扒了层皮。

  自这件事之后,韩以诚的状态开始明显下降,基本上全天只处于三种状态,陷入死循环崩溃、令人发毛的两眼无神,还有昏睡。

  对于李然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韩以诚不再自残,但以此为代价,他现在基本上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不停地跟他聊天劝导说教,才能给他带来一点点心态上微乎其微的好转。

  韩以诚不得不开始长时间请病假,推掉了手上好几个项目,最后接到了人事部电话,从下个月起,走大病休假程序,复工前只保留最少的基础工资。

  李然又带着他去钱主任那里做了一次心理疏导,回来之后韩以诚好转了两天,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钱主任建议李然考虑让韩以诚住院,但韩以诚本身对住院这个概念非常抗拒,几乎是李然提一次,他就崩溃一次。

  后来李然也不敢跟他再说这个提议,只是每天监督他吃药,然后尽可能早点下课回来陪着他说话,一遍一遍的试图把他从那个死循环中往外带。

  和抑郁病人聊天,对于像李然这样的正常人来说,非常耗费心力。大多数时候跟韩以诚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无论李然跟他重复多少遍“你很好,现在只是治疗的一部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真的很爱你。”最终,韩以诚还是会得出“是我自作自受,我拖累所有人,我不配好起来”的结论。

  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李然还可以忍受,但当这样的对话要发生几十次,并且一刻不停时,李然也开始变得异常烦躁。终于有一天,李然在白天办理了两个退课手续后,强压着怒火回到家里,看到韩以诚又在一动不动的站在窗户前面,盯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天空发呆。

  今天楼上的一家似乎在吵架,争执不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下来,更加剧房间低沉的气氛。李然身心俱疲,把买的饭扔在桌子上喊韩以诚过来吃晚饭,韩以诚坐在椅子上,吃了两口,闷闷的说:“以后不用给我买了。”

  “怎么了?这家店你不喜欢?今天先凑合凑合吧,我明天去我妈那边带点她炖的汤回来。”

  “阿姨知道我这样,还会让你跟我住一起吗?”

  “有什么会不会的,我自己妈我最清楚,”李然听着他这话心里不舒服,声调不自觉的扬起来几分,“你别想那么多就行。”

  “拖累别人,不会才是正常的。”

  李然听韩以诚这么说,压抑了很久的火一下子就冒出来,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把筷子摔到一边,质问韩以诚:“所以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想让我走?不想跟我在一块了?”

  韩以诚没接话,底下头沉默着。

  “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跟你说话呢?嗯?”李然火气上来了,声音越来越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怪你生病!我想跟你一起!治好病之后在一起!我知道你爱你姐姐,也很爱你的父母,可是他们都已经离开你了不是吗?你为什么就非要用以前的事情来惩罚自己呢?”

  “你很爱他们,所以他们出事你就惩罚自己,可是我也很爱你啊,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你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还要让我难过呢!”

  李然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他声音太大了,或许穿透天花板传到了楼上,楼上原本吵闹的夫妻都因为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停下来,一时间整个客厅都静的吓人,李然也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缓缓滑坐回椅子上。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对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然听到韩以诚说:“我不想让你难过。”

  “我们要不分开吧。”韩以诚又说。

  “你说什么?”李然不可置信的瞪着他问。

  “我们分开吧。”

  李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样泄气的同时,还能如此怒火中烧的,他怒极反笑,冷哼了一声之后说:“是该分开一会儿了,我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再见到你这张臭脸。”

  韩以诚没料到李然会这样说,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一把钝刀挫开了,偏偏还给伤口处打满了麻醉药,连疼痛都不被允许。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去衣架子上面取衣服披上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被李然一把推回来。

  “你他妈就这样想去哪儿?你还病着呢你知道吗?”

  撂下这两句话,李然连衣服也没穿,“咣”的一声摔上门出去了。等他走到单元门口,才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这时候李然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卫衣就跑出来了。他快步跑到小超市买了一包烟,又跑回单元门口,开始一根一根的抽烟。

  抽完第一根,李然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了,再怎么说韩以诚也是病人,自己刚才的行为不但没有帮上他,反而在继续伤害他。

  抽完第三根,李然想回去看看了,他回忆起自己上次发火,也是这样扔下韩以诚走掉,回来时候那个人被噩梦魇的满身大汗,看自己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第四根烟李然没能抽完,他就把剩了大半截的烟头按灭在门口处的垃圾箱上,快步走回楼里。连电梯也等不急,李然直接爬了五层楼,气喘吁吁地用钥匙开开门。

  韩以诚还坐站在李然走时候的那个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他看到李然回来了,眼眶开始泛红,数周以来失焦空洞的瞳孔渐渐找回来几分明亮。

  “对不起。”韩以诚说,“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李然呼吸一滞,恨不得冲回一小时前给自己一个嘴巴。

  “你怎么跟我说话都行,是我不该大嚷大叫,”李然哑着嗓子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骂自己也行,骂我也行,自暴自弃也行,说自己不想治了也行,但唯独别跟我说分手。”

  韩以诚喉咙哽了一下,他和李然两个人都站在客厅里,离得不远,却依然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李然又重复了一遍:“说什么我都不怪你,但唯独别跟我说分手,算我求你了。”

  “好。”

  听到韩以诚这声答复,李然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才落了地。他实在是太累了,前天晚上没睡好,白天上了三个班的课,晚上又闹了这么一出。之前李然一直憋着一股邪火,支撑着他像机器一样运转着,现在猛地发泄完,竟然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韩以诚看到李然这样,默默坐到他身边,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往李然这边靠了几分,李然顺势把头往他肩膀上面一歪,昏睡过去。

  直到午夜时分,李然才迷迷糊糊醒过来,问了一句:“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韩以诚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

  “嗯,还好没睡过,”李然掏了掏兜,从裤兜里翻出自己放了一天的牵牛花种子,递给韩以诚。

  “生日快乐。”

  屋里没开灯,韩以诚只能借着月光接过那个小塑料袋,他把那一袋种子捧在手里,细细看了很久。

  终于,李然听到韩以诚传来一声抽噎,即使声音非常小,李然也听清楚了,韩以诚像这世界万千个伤心人那样,发出一声有声音的哭泣。

  “送我去住院吧。”他说。

第57章 打破僵局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拼图游戏最新完结+番外章节

正文卷

拼图游戏最新完结+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