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
长安街上,人声鼎沸,我的心里静得就如同一片冰。
才遇见亡人,却被告之亡人是仇人。
大喜接着大悲接踵而来,让我觉得自己如同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后,我便还是深海中的,一个无名也无姓的怪物。
“师父…”华火走过来,“日色晚了。”
“嗯。”
“我们去找一家客舍住着吧。”
“不必。”
我走在前面,任由血从我的袖中往下流,滴了一路。
记忆一层一层地剥落,掉了一路的悲喜,到最后已生下孑然一个躯壳。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九华山之下。
夜色已然完全垂落。
九华山山顶有一片漂亮的鲤鱼池,池子旁有一颗梨花树,树下有黎埋的酒。
我拿不了他的命,拿点酒,也是应该的。
一共十二坛酒,我尽数掀开盖子,提着一壶酒,坐在鲤鱼池旁的亭子边槛之上,风吹起我的衣角,吹散一身的血气。
我的血滴入鲤鱼池中,晕染开,把悬浮的鱼儿吓得窜开。
华火没有言语,只是坐到我身旁,月色投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来一壶?”
我把酒递到他跟前,他先是一愣,而后接过酒揽入怀中。
“好。”
我的手蹭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酒一点都不香,还不如民间酒窖子卖得酒地道,但这酒非常烈,一吞入口中舌头都麻了,呛进喉咙中后,便直接烧开了整个身子,在肺腑中沸腾起来。
一喝这酒,我的鼻子就酸了。
不为其他,就是委屈——委屈我这个活了万年的老怪物,还要在这儿经历大起大落。
一壶酒接着一壶酒,我的脚垂在鲤鱼池上几寸,喝到兴头上,我滴了几滴酒在池子上,看酒水化成涟漪。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把金樽空对月。”
我抬头望向天,月色不是很明朗,但星辰却很多。
我举起酒壶,对着漫天星辰。
“第一杯,敬天地,万物开始的地方,以前多有得罪,往后我们好好相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喝完这一口,我再次把酒壶对准天际。
“第二杯,敬西海,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希望西海能够永远寄存在天地间,其中的龙鱼虾蟹生生不息。”
我大口吞下酒水。
“第三杯,敬九华山,我寄养了千年,山中生灵便也伴随了我千年...等我带八恶回到人间,必然把你们从天帝手上赎回来。”
酒水流入口中,舌头已经麻木了。
“第四杯..敬黎…他借刀杀了我,又重塑了我,也给了我莫狂澜的身份,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和他再没有瓜葛,他走他的春秋大道,我行我的独木小径。”
我喝了三大口,呛了一口气,心烧了起来。
“最后一杯,我敬迷途,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却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我、莫狂澜,在这里发誓。”我举起手,“我要让她死得其所,我会带着她,用自己的路,活出不同的风采来。”
壶中的酒被我喝光,我摔碎在亭子中,用玄带重新勾了一壶来。
华火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喝酒,听着我絮絮叨叨。
池子中,鲤鱼轻轻缓缓地游,仿若也是在听我说话。
我用脚挑起一帘水,看鱼儿逃窜,心中轻巧了不少。
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条条线,活得越长,斩断的旧线越多,缠绕的新线更多。
只不过我是个心里薄凉的,只管斩断旧线,却忘了缠绕新线,落得如此一个孑然的下场,今日斩断了我往昔的最后一根旧线,回头望去,一片潦然。
竟只剩下华火一人。
“师父。”他说道,“还难受么?”
“好多了。”我借着星光看向他。
“那你把手伸出来。”他拿出备好的短绷带,看我不动,便补了一句,“你的手受伤了。”
“嗯。”
我伸出手,递到他的跟前,这才发现手心已经烂了,翻着皮肉。
他轻柔地捧起我的手,眼睫低垂,一圈一圈地包扎我的手。
“小火花,你说过,你有一个属于你的剧本。”
“是。”
“那个剧本里,有你,也有我。”
“是。”
“在那个剧本里,你和我是怎样的关系?”我问着,又喝了一口酒。
他虽然已然包扎完我的手,却依旧捧在手心,痴痴地望着。
“一开始我们是师徒,后来我心悦于你,但你对我无意,只是拒绝了我。”
“嗯。”
“因为拒绝,我便离开了你,独自去修行了。”
“可你并没有离开我。”我抬起眼。
“我又不是呆子,为什么非得按照剧本上演,我是我,剧本是剧本,它走它的剧情,我随我自己的心愿。”
他这番话,说得我非常畅意。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修行得非常好,越来越强,强到几乎没有人能打得过我,许多妖邪拜我为帝。”
“妖邪?”我看向他,“为什么是妖邪?”
“我记不大清了,总之就是妖邪尊崇,当初我接到剧本的时候也奇怪呢,怀疑是不是写错了,好好一个男主,为什么会被妖邪尊崇,明明有可以成仙成神的路子。”他依旧看着我的手。
我笑道,“也许是书中的你心中一直念想着我,忘不掉,便跟着我一起堕入邪门歪道。”
“不仅是书中的我,现在我也念想着你。”
说下这话,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定定的。
我略微怔愣。“那后来呢…”
“后来…”他说得有些艰难,“后来…”
“但说无妨。”我直觉地感到,他话中地后来绝对与我有关。
“后来,我因为邪祟太多的缘故,心中又有执念,便成了魔。”
“魔…世间已然没多少魔了。”
我活了这么久,一个魔都没遇见过,对他们的体会全都是在书中读到的。
“成了魔之后…天帝便派你来收服我。”
“我?”我抬眼,“你确定是我?既然同为邪道,我便不可能去管你。”
“可书中这么写的。”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是火,你是水,我身后有邪祟,你身后有九华和八恶,我们大战了一场。”
他越说我越想笑,看着他在我面前这般乖巧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到他和我相对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我漫不经心地又喝了一口酒,权当他在说笑。
“最后你赢了,而后你把我虏入山中,生了好许多些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好说,别打诨胡乱编。”我抬起脚,踢了他一腿。“最后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个假故事罢了。”
“我就想把这假故事听完。”我仰起头,再喝空了一壶。
“最后…”他撇开眼,“书中说是我赢了,且杀了你,取代你成为九州第一恶。”
“笑话。”
我说完后,把空酒壶扔到地上,重新用玄带勾了一壶来。
“我也觉得是笑话…”他捏着我的手指,“就凭我这修行,要赶上你,得登上几万年啊。”
“你还颇有自知之明。”
我将酒大口灌入口中,只觉得舌头发麻,脑袋发晕,眼前的华火成了两个,还在晃悠。
“小火花,你别晃。”
“我没晃。”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是你喝醉了。”
我靠在柱子上坐着,他笑起来的时候,我心里痒痒的,只觉得声音比轻风拨过池塘的水声还好听。
“过来。”我伸出手,如同在唤一个小猫崽。
他愣了愣,而后放下手中的酒,朝我坐近了些。
“再过来些。”我瞧着他那迟疑的劲儿,直接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子拽到身旁来。
近到我能看清他微微发红的耳朵。
还有那黑曜石般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觉得这双眼睛非常好看,好看到我想要收藏起来。
他的发丝垂落在我的颈中,看起来像是傻了,眼神定定的。
我看着好笑,将绷着绷带的手摸向他的脸。
他这张脸却是过分祸害了些,过不得迷得三师姐五迷三道得,迟迟走不出来。
我顺着他的侧脸,摸向他的眉宇,再顺着他的眉梢摸向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还真是好看。”我忍不住感慨起来,“有星辰、有山川…”我数着,“有亭台楼阁、有池塘、有梨花树、有雕梁画柱,还有…”
他轻声开口道。
“你。”
我的心弦为这一个字震颤起来。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我竟然也学着他,发起痴来。
我怀疑是我酒喝多了,竟然任由他慢慢凑向我。
他的唇如同他的吐息一样温热,先是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很轻很轻,轻到如同一波涟漪。
然后,他吻在了我的眼角上,继而蹭着到了侧脸的三道红痕,用唇角轻柔地摩挲。
我始终睁着眼,被他周身散发的柔和而吸引。
为什么他会这么温柔呢,我想不通…是什么让他这么柔和呢。
在我想明白之前,他的唇盖在了我的嘴唇上,滚烫到让我的脸抽搐了一下,酒壶不受控制地落入鲤鱼池中。
扑朔出一个水花。
我们两人的酒味逐渐融合在一起,缠绕着一股被风吹来的梨花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