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
“你这心啊,果然是用坚冰做的。”
战火连绵,照在我和滕王的脸上。
我缓缓勾起唇角。“就好像你不是似的。”
“你说得也对…”他垂下眼帘,看向处处起狼烟的长安城内外,“小生也不过是个怨念罢了,只能刻薄刻薄几句。”
“你要去看看么?”
“看什么…”滕王拿扇子抵住下巴,瞧着我。
我没有回答,直接跳下了塔,擦着半空的烟色落下地面。
紫禁城外围着重重的兵士,被南将军的突袭打得是一头闷棍,有的甚至才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胡乱披着战甲跑出来,估计怎么都想不通。
平日里让人昏昏欲睡的夜色,怎么说颠覆,就颠覆了。
刀刃相接,昨日还是同一阵营的战士们隔着刀剑杀红了眼。
我缓缓走在人群中,滚烫的热血从各处抛洒,溅在了我的衣裳上、脖子上、脸上。
我抹开脸上的血,放在手里嗅了嗅。
血里有三分急躁、三分倦怠,剩下来的,全都是美。
私以为,血是人身上最美好的东西,特别是当它被溅出来的那一瞬间,比世间任何一匹布帛都要顺滑绵长。
有种孤凉的悲剧美。
项羽当初自刎于乌江,就是极美的,他的血不仅仅代表死亡,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可能性终究化为灰烬,一个英雄豪杰的终结。
也就是这种美,让司马迁在史记上对他浓墨重彩了一笔又一笔,其光芒远远超过了坐上皇位的刘邦。
身边一个个人倒落在地,他们却也是美的。
他们美的就像是黑暗中长出的小花,不经意地破开死亡的花骨朵,再盛烈地开放。
只可惜,这般良辰美景,却只有我一个古怪的老人家才能看见。
血流到地上,如同漆一般,深深地冲刷长安城,冲洗长安城,颠覆长安城。
尸体太多,我落脚的地方变得很小。
随便侧过头,都能看到有死人的躯体,甚至有的还在抽搐,就像切板上不甘心待宰的鱼儿。
“莫狂澜…你走慢点儿”滕王站在我身后,几乎是跳着跟过来,拎起衣角,比姑娘家还要姑娘家。“这个怎么还睁着眼睛。”
“砰!”
“砰!” “砰!”
紫禁城前,几百兵甲举着大圆柱用力撞击城门。
发出深厚的敲击声——
“砰!”
“砰!” “砰!”
每一声都积聚着身后亡魂的叹息,也积攒着他们自己全身的热血。
这撞击声比佛家敲在木鱼上的无欲无求还要笃定。
滕王仰着头,嘴半张着,看着钝重的木柱一点点地,撞裂开城门的缝隙,连同着沙尘往风中鼓吹。
缝隙打开的那一刹,火从缝隙中直接钻进去,由小变大,直接炸裂开来,轰然吞噬城门。
城内的兵士背上滚着火,尖叫着躲开,城门大开,城外的人一哄而上。
我抬起眼,看向火的源头。
华火站在城门前,以他为中心,燃起轰倒房梁的熊熊之火,沿着地面往里烧去。
他定定地站在城门外,负着手,衣袍在风中被吹得‘硕硕’作响。
“你这徒弟,还真是厉害啊。”滕王用扇子捂住半张脸,“都快赶上你了。”
我看着华火的背影,觉得他的内心翻滚着如同他身旁的火一样的东西。
华火说过他来自一个和平的年代,在他那个年代,是没有战乱的,也没有饥饿,他只能从史书中才能想象朝代颠覆的模样。
但这一次,他自己选择了真正经历这个朝代,置身于他曾经的想象中。
我走向他身后,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连绵的火舌和兵马。
“师父。”
他的肩头一颤,显然没想到我会跟过来。
华火看向我,本来迷茫的眼中闪过惊愕,他伸出手,抹开我脸上被溅上的血。“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我摇头。
相较之下,他更应该紧张的是自己的状态。
他的衣裳上斑驳的都是深色的血迹,手背上不断淌着血,从衣袖里往下流,他擦着我的脸,却把我的脸越擦越脏。
他收回自己的手。“嘶…怎么全是血——”
他想要往自己身上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身上每一块干净的地方。
华火的右眼下方破了个口子,又青又肿,也在往下流血,看上去就像是从眼睛里流淌而下的。
他狼狈地用手背擦着,却也把自己的脸也擦也脏。
“我…”他无奈地笑起来,“原来是我自己的血…我都不知道,自己流了这么多血…”
我看着他,觉得有个铁色的碎片在搅着我的心。
血是很美,确实很美——我甚至惊讶于血在华火的身上,会如此恰到好处地盛开,让他整个人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让人惊艳。
可我终究是看不惯,他这样,竟让我觉得自己也在流血,疼得让人不适。
“师父,我…”他用手堵住自己下眼脸流血的孔,“我没能救得了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高挺的身子有些往下沉,我架起他的胳膊,让他靠在我的身上。
他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有好多人,死在我面前了…就差一点点,我就能救下他们。”
我架着他往前走。“战乱中有三端,一端白棋,一端黑棋,还有一端是百姓,你救不了所有人。”
“可以的…本来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很低。“只是我的能力不够。”
“你救不了。”我说道,“你救下黑棋,黑棋就会去杀白棋,你救下白棋,白棋就会去杀黑棋,而且…无论你救白棋还是黑棋,百姓都会遭殃。”
我说完这句话,华火抿起嘴,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也许你不信,可人的生死确实各自有命。”
我扶着他往紫禁城内走,沿途都是逃窜的宫人,半空中都是烟火缭绕的气味。
“可…你不是最不信天道的人么…”他看着我,嘴唇轻启。
“我说得这个命,不是说是天定的,而是人自己种下的因果。”我说道,“有的人活得浑浑噩噩,走路时都不看脚下,若是哪一天他因为磕绊了一跤摔死,就是在吃自己种下的恶果,不是说,这是天定的,他非要摔跤才会死。”
“但你相信福祸相依。”
“我相信这个,是因为人的面前,除了平淡,就只有福祸两种,就像孩童玩的跷跷板一样,总会有倾斜的时候,也会有触底反弹的时候。”
说话的期间,南将军的兵士该是已经冲进了正殿,挟持了皇帝。
“师父,你刚刚说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他直起身子,黑夜里,眼睛幽幽得看向我。“我来到你身边,是什么样的因,又会带来怎样的果?”
他说完这个,我被问住了。
确实,我也不知道他和我的因,更不能预测我和他的果。
他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为什么会跨过星辰,来到这个时和空都完全不同的世道,恰恰来到我这里。
“算了…”他没有等到我的应答,反倒是笑了。“反正时间还长,总有一天,我们找出这些缘由的…”
走到大殿之内的时候,里面来来往往穿梭兵士,从各个地方押出宫人和禁军。
扒干净衣服,全用绳子绕上,捆在大殿的台阶之外。
夜空不再,已然升腾起朦胧的日光。
大殿里昨夜点上的烛火还在纸罩里摇曳,但点火的宫人们早就被五花大绑扔在台阶外。
皇家之地不愧是是皇家之地,就连地上的砖瓦都好像是用白脂玉坐的,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动。
“公子来了!”
看到华火和我踏入殿内,穿着厚甲的男子跑过来,伸出手想要扶住华火。
“我没事。”华火推开男子的手,非得赖在我身上装病秧子。
“这次若不是有华火公子,在下再怎么说,也不会这么快攻入城内。”
男子的眼睛下有条细疤,从左边蔓延到眼尾,眼神中透着股边塞之气。
“这位姑娘是…”南将军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内人。”
华火说完后,慢慢勾起嘴角,南将军惊异地睁大眼。
“他说得是…门派内人。”我开口。“莫狂澜。”
“原来是狂澜姑娘…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南将军笑起来的时候,疤痕被掩映到细纹里。“四王爷在信中提到了你。”
“是么?”我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看到龙椅之下的平地。
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裳的男子跪趴在地上,左右两个兵士拿刀擒在他的脖子上,刀刃交错。
明黄色的男子脖子上还围着个白绫,显然是上吊不成反被抓的皇帝。
他的身子连同脖子都在抖动,凌乱的发丝垂落,眼前放着一张圣旨。
圣旨上的字歪歪扭扭,写的是‘朕已老,自愿退位’之类的狗屁话。
我觉得好笑。
明明大家都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谋权,却还非要用一张遮羞布盖着,就好像天底下人都是傻子似的。
“圣旨已经写了。”我看向南将军问道,“为什么不宣读?”
“等四王爷来。”他说道。
“你等他作甚么?”我弯下腰,从皇帝的鼻子下抽出圣旨,递到南将军跟前。
“狂澜姑娘这是作甚么?”南将军往后退。
“我想让你…”
我将圣旨摔在他的怀里。
“把圣旨上的四皇子景飞宇改成你自己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