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长安
“没事儿。”华火站起身,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
“我去。”
我还想说什么,他对我摇头。“师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想去,一来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二来如果是我去的话,应该能少死好多人。”
少死人还是多死人,又与你何干。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温柔地舔噬他的轮廓。
不经意间,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成长起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执着。
从一个嚷着不让我杀人的猫崽,变成现在的华火。
我怕是要将他挪到百夫长那一列——凡是不为自己而一往无前的,都是傻子。
教了他这么久,他连我的半分自私自利都没学到。
“我…”华火转过来,慢慢勾起唇角,笑得很是纯澈,又带着几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江湖气。
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好像也不需要准备什么。”
“有你一身本事,自然不要准备什么。”琴瑟如此说道。
没听完这话,我的内心从下往上涌起一股潮气。
如果华火受到半分损伤,我就——
我素来是个很护犊子的人,自家的徒弟我关起来打骂都可,但若是外人敢伤他半分,我会让那人千百倍偿还。
更何况,这个外人,还是曾经伤我甚重的琴瑟。
“小师妹…”三师姐轻声唤道。
我的神情肯定很可怖,要不然她也不会肩头下意识地往衣裳里收,而后快步地跟着琴瑟离开。
华火也已然走了。
庭院里就只剩下滕王、我,和一个来者不善的含露。
“含露,你挺没意思的。”滕王抬起头,“你明知道我的命不在我手上,还拉着我下浑水,你也明知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我们是从万年后来的,你还去说实话,到头来,他们只会觉得你有病,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凡间的四王爷也只不过是有些轮廓长得像天上的那位老头儿,又不真是他。”
我看向含露,头次觉得她很可悲。
把自己困在一个执念里,一遍又一遍地用假象欺骗自己。
我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
“含露,你是九州十恶里唯一的堕仙,比他们的道法高了千百倍,甚至能够扭转时与空,可你为什么不能扭转自己?”
“你懂什么…”她看着我,眼神薄凉,“你又懂什么…”
她这么说,我反而不知道再怎么接下去。
毕竟九州十恶里,她是唯一一个比我年龄长的,我还在西海底玩海藻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天上的神仙了。
我想不通四王爷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让她这么痴心,付了身子又付心,四王爷说不定还在暗地里觉得这女人好傻,就像眼里只有情一个字。
“莫狂澜…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将来又会是怎样的格局?”
她问着话的时候,眼睛看的是四王爷的宅子。
我转过头,朝抬头傻看着我们的滕王说道。“番薯焦了。”
滕王立马收回架在火里的番薯——
哪里还是番薯,已经烤干了水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黑炭壳儿。
我没有回应含露,她却自己悲伤上了,一股弯着腰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就连差了她不知道多少个辈分的滕王都一副‘她是不是有病’的神情。
滕王看向我,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儿,再用手隔空指了指含露,一副疑惑的神情。
我猜想含露可能是活得太长,已经踏上老年痴呆的大好年华。
一想到未来我也会赶上这年华,心里不禁戚戚然。
我站着,滕王坐着,含露躬着腰,全都是在火光中化成憧憧阴影的样子。
这让我不禁想起东瀛的画,他们那里的匠人最喜欢用极致的静来刻画极致的动,花鸟虫鱼之下必定会描摹阴影,就算没有阴影,也会花上大功夫把鸟儿展开翅膀的那一瞬画得淋漓尽致,就连骨骼起伏的小细节都不放过。
我们现在就是画上的剪影,虽然定着,但是每个神态都代表着一种奔腾。
滕王也许是在惋惜他的番薯。
我是在算华火这会儿脚程到了那儿,等会儿我该怎么寻他去。
而含露,则是在老年痴呆。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在老年痴呆,而是在跟心里的执念互相扭打,不停交锋。
风吹着,滕王手里的番薯黑渣被他用手心碾着,等到渣滓全都抹成地上的黑粉,含露慢慢地直起身子。
我不明白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地心境。
她仰起头,有些不可一世,却从眼里透着焦虑。
“凭什么他要管你的生死,要管你的轮回,莫狂澜,我不服,我不服…”
这下我就更听不懂了。
我两只手好好地收在身后呢,一没打她,二没骂她,她却像是被我打落了十几个轮回般,转过身,萧索地离开。
亭亭玉立,也就剩下了纤细的荒凉。
她让我觉得荒凉。
含露让我觉得,她比我多活的几千个岁月,似乎好不了哪里去。
但毕竟都是她的事,我插手管也不合适。
“莫狂澜,你说说,如果她刚才真得跟你动手,会杀得了你吗?”滕王手上的番薯渣子全给碾没了。
“你说呢?”我朝他看去。
“万年的岁月,她在感伤风花雪月,你在练法,她在找男子吸阳气,你在练法,她除了从天上带下来的那点儿仙法,估计是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滕王展开扇子。“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你如果竭尽全力,能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九州恶人录》的开卷就说你是世间的灾祸,无人能挡,我一直不信,也一直想见识见识。”
“《九州恶人录》毕竟是凡人写的,夸张了些。”
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干什么?”滕王看着我的手,“番薯没了…”
“你的扇子,借我一用。”
滕王不情不愿地,最终把扇子拿给我,而后惊异地看着我消逝在原地。
下一晌,我出现在了长安街的塔顶上,衣角在风中飘摇。
上次见长安,是在白日,一派安宁平和,风里夹杂着弄堂里的青草味,除了小贩的叫卖声,没有什么尖锐的异常。
可现在,到处都是嘶叫声。
孩童的啼哭声、妇女的啼哭声,男人的嘶吼声。
房梁的塌陷声、刀刃的搏击声,王公贵族匆匆落逃的慌乱声。
在这长安城最高的塔顶上,看得无比清晰,灾祸会带来绝望,绝望会席卷血味,冲天地往上冲。
我站在塔尖,只觉得索然。
人世间只要是想要颠覆某个东西,必定会落下这么个落魄的场景,就算我不让四王爷起兵,四王爷最后也会起兵。
尸横遍野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四王爷死了,还会有千万个四王爷,为了世间虚无的东西,不惜踏平旁人的脑髓,踩着血往上冲。
远处的紫禁城外,亭台楼阁之间,好大几片地方已经开始燃起了烈火,以冲天之势往上直蹿,就算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火的怒意。
我收起从滕王手中抢来的扇子。
拿这扇子来,本来是因为不放心华火,准备召几个地底的鬼兵来助他。
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
我看着眼前往上直冲的硝烟,心中飘渺地上腾起一股感慨。
黑夜很美,被染上了血和烟火的黑夜更美。
从前我总觉得人和人的悲欢离合是不能相通的,但如今听着呐喊声、尖叫声,又觉得是能相通的,哪怕他们是人,我是鬼。
曾经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也会有其他人强加在他们身上,成为牢牢的枷锁,锁在他们的脖子间,拉扯他们往下弯腰,直到他们学会卑躬屈膝。
“你不救他们吗?”滕王出现在我身后,嘴里喘着气。
他伸出手,从我的手上拿走自己的扇子,一瞥眼,也被长安城火急火燎的状态给惊住。
“好生美。”
“确实很美。”我点头。
“你不救他们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我反问道。
“说来也是,你平素最恨他们了。”滕王笑道,用扇子拍打他自己的脑袋。
“我救不了他们,华火也救不了他们。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他看着火光,“你的徒弟——”他伸出手指,“肯定在火密集的那片。”
滕王嗤笑一声。“他在想着救人呢,你看火蔓延的地方,全都是想要堵着路,让禁军走不了,让百姓趁机逃走。”
“你这徒弟——”他话音一转,“可真得是半点都不像你,你还说华火救不了他们,你看,他们不就逃出来了么?”
“他们只是从这场灾祸里逃了出来,落入下一个灾祸。”
“你太悲观了。”
“不是我悲观,而是我经历过同样的事——因为我的缘故,曾经有些人从黄河决堤的未来逃出来,暗自喜庆,却在不久后,同样是因为我,他们会死于天雷,周而复始,无一例外,他们只不过是在逃脱了些时辰罢了。”
“你那情况不同。”滕王不服,指着逃窜的百姓,“你看看,他们不是逃出来了么,往后好好过活,说不定就是一世平安。”
“他们要怎么好好过活?”
“为什么又不能?”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