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午,冯芸茜就跑了趟花鸟市场,把李贪阳台打理得满满当当。
冯女士是典型的江南美人。
她来时就穿着一身改良旗袍,早上出门前还加了件米白色坎肩,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三百。
风姿绰约,气质温婉,让李贪一度怀疑他们认错了孩子。
冯女士在海市就和好友开了间画廊,也不图钱,公益性质,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她在画廊里办园艺展的愿望。
可李贪是个俗人,对植物的研究仅限于能不能吃,比起观赏性植株,她对地里长的野菜茎可能更熟些。
“等妈妈回去后呀,你也不要松懈了。好的环境能有个好心情,不过也不能浇得太多,比如这盆文竹,浇水频率不能太高,也不能暴晒,保持湿润就好。”
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一会儿让李贪带她逛逛白滩,一会儿又要去李贪上学的地方看看,李贪根本招架不住。
冯芸茜没买回去的票,李贪不知道她要待到什么时候。
简直度日如年。
敌人攻势过于密集,李贪决定敬而远之。
***
成欢没想到李贪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仅仅只隔了两天。
“下次再犯病的时候管好你自己。”
成欢对李贪的到来饶有兴致。
她学着李贪之前的样子,眉眼轻佻,“发骚也好,自杀也好,躲远点再犯病。”
成欢舔舔唇,“怎么到我这儿犯病来了?”
语气淡淡的,浑身带刺。
纯粹就是不让她舒服。
李贪要来,桂兰方当然不会阻止。
自从上次两人在老太太面前做了场戏,老太太认定了对重症还需下猛药。
桂兰方恨不得一见到李贪就把人往屋子里拉,就差没把家门钥匙给她了。
之前只有李贪躲桂兰方的份,哪里轮的上李贪眼巴巴地凑上门来?
李贪眼神冷漠,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的唇很薄,平日没表情时就显得严肃,这会儿生气了更是冷冽。
“躲人。”
李贪倚在门后,神色晦暗。
来画室是不得已的下策。
她活动范围本来就窄,更不可能让冯芸茜知道自己在酒吧街厮混。
李贪只能来这里。
因为那副画,冯芸茜对李贪常去“朋友家”更是十二万分的赞同。
这无疑给成欢抓住把柄。
她们交情不深,共同点更是微妙,无论如何都不想接触频繁。
“坐下。”
命令式的口吻,让人不容质疑。
成欢往后一靠,斜倚在软凳上,手肘撑起下巴,目光下移,示意李贪坐在椅子上。
面对李贪不解的眼神,成欢笑了笑。
“我这里可是要收费的。”
成欢红唇微启,语气暧昧。
“当我模特,我就让你在这待着。”
李贪没理成欢。
她凑近去看她的画。
一路避开满地撕碎的纸团,差点没撞上被拆坏得四分五裂的画架。
李贪认出来这是那天她帮她拎回来的那支画架。
因为上面还没沾几点污渍,近乎崭新。
不到一个星期,就四分五裂了。
李贪在成欢身边站定,发现画面上又是成欢的自画像。
干净。
李贪脑海里立即跳出这个词。
目光澄澈,不谙世事,身穿白色校服,天空碧蓝如洗。
瞳孔里落了一只鸟。
因为眼神过于空洞,反而让那只鸟牢牢占据观赏者的视线。
李贪瞳孔猛然瑟缩。
她愣在原地,双拳紧握,牙齿紧合,心头被人砸上一记重锤。
这次自画像没有残缺,但被成欢在画布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成欢一把扯开这幅画,撕碎,画纸纷纷扬扬落下。
画架又架上一抹新白。
李贪强压下心中震撼。
“为什么画我?”李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两人距离有点近,成欢本能坐直了身子,往外挪了挪。
她注意到李贪视线紧锁,手背青筋暴起,在竭力遏制情绪。
多么像啊。
她想。
“画画能让我心情平静。”
成欢情不自禁拿炭条在纸上勾勒几笔,不出几笔的功夫,连带着那道疤的眼角就跃然纸上。
她把炭条递给李贪,意有所指:“你要不要试试?”
成欢指间染了一层铅灰。
李贪被人拆穿了心思,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她转身坐在之前成欢指定的位置上,言语带刺:“你洁癖还分对象?”
“画画是例外。”成欢勾唇一笑。
对于李贪的配合,成欢非常满意。
满意到她甚至愿意再多回答一些对方故意侮辱的问话。
“男人呢?”
“他们啊……”成欢笑了笑,炭笔一顿,随即又轻轻撇开,“我很擅长忍耐。”
只看愿不愿意。
成欢并不愿意忍耐李贪。
空气倏然安静了下来。
李贪不是话多的人,即便是平日里习惯了讥讽的成欢,坐在画室也嶄露了自己的本质。
沉默,孤僻。
她们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一个外显得直白,一个带上了层层面具,内敛得让人捉摸不透。
只要不针锋相对,两人竟然都感到一丝难得的放松。
这还是成欢第一次画除自己以外的真人。
成欢观察得很细致。
画室窗帘被拉开一半,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把李贪打上一圈温暖透明的色调。她皮肤白皙,黑碎发呈现一种浅褐色的光泽,瞳孔里的暗沉也多了层明亮。李贪的唇色很浅,在光线下有层淡淡的粉,反而成了五官中最惹眼存在。
李贪呼吸都漏了一拍。
李贪不是没有观察过人。
过去李贪喜欢倚在某个能过夜的店门口,点根烟,就这样看着来往的人群。
吵架的夫妻,分手的情侣,考低分被家长数落的学生,和妓.女讲价的嫖客,推牌九输得裤衩都不剩的赌鬼……
合县很小,却也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戏码。
李贪不喜欢人群,但她喜欢看人群的苦难。
围观苦难并不能带给李贪快乐,但却让她有种变态的快感。
但她很少这样仔细盯着某一个人看。
两人面对而坐。
她坐在阳光下,成欢坐在阴影的对侧,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还是受到光源的影响。
为了方便作画,成欢把褐色的长卷发扎成马尾。
她在家素颜,只是为了之前的自画像,涂了层浓艳的红。
在极致的专注下,桃花眼也不再倦懒。
她整个人浓缩在那团阴影里,唯独红唇和双眼夺人眼目。
成欢不时观察李贪,却在某次抬头时被对方目不转睛的视线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
光与光在碰撞。
李贪觉得皮肤被光线刺痛得有点灼热。
“为什么画我?”
李贪即刻错开视线,转移注意力。
“我刚才已经回答了。”
成欢也移开目光,落在画纸上。
李贪摇头,“你回答了为什么要画,没有回答为什么是我。”
成欢没料到对方对语言如此敏感。
她有些错愕,但还是选择回答。
“不知道。”她说,“可能因为我觉得你……”
成欢想说“一见如故”,还没说完,抬头想看着李贪证明自己的想法,却猝不及防对上她的侧脸。
她下意识改口:“有点眼熟。”
李贪正视回来,对上成欢的视线。
这次,她目光灼然,没有移开。
“我之前见过你吗?”成欢问,“在合县的时候。”
李贪挑挑眉,对她这个问题十分诧异。
她想起之前成欢画的自画像。
李贪其实认识那件校服。
因为那就是她初中的初三校服。
她们初中校服每个年级略有区别,初三在肩膀上有三道蓝线。
但她没在合县读过初三。
初二她就因为捅人进局子了。
也就是说,她离开合县的时候,成欢还在合县。
那她没有理由不知道本校有人闹出了人命。
除非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乖乖女。
李贪初中班上就有这种学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
比起需要思考每天如何活下去的李贪,她的生活过于平淡。
平淡且优渥,让李贪无法不心生嫉恨。
于是李贪语气微讽,“如果你初中是个乖学生,那我和你恐怕不熟。”
桂兰方说成欢之前得过抑郁症。
那应该是受过什么刺激才变成这样的。
李贪步步紧逼,反问她:
“你是吗?”
光源染起一圈阴影。
“不画了。”
成欢突然冷了脸,把笔一扔,“光线不好。”
窗外太阳被游云盖住,留下一片阴霾。
***
冯芸茜来得匆匆忙忙,离开也风风火火。
中秋最后一天,她回了海市。
毕竟她还有个女儿。
一家人想要团聚,也无可厚非。
临走前,冯芸茜特地征求李贪的意见,“真的不和妈妈一起回去?”
李贪别开脸,说:“明天我还有课,赶不回来。”
冯芸茜没有强求。
这孩子心里有刺,已经根深蒂固。
拔不出来,只能靠时间慢慢软化。
冯芸茜走的时候,李贪亲自把她送上车。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一股空荡荡的失落。
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日。
李贪见过他们和李曦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她的加入只会让气氛变得僵直而生分。
李贪才不会自讨没趣。
折返回家时,李贪买了包烟。
到了小区楼下,刚好遇到左邻右舍到处送月饼的桂兰方。
桂兰方笑眯眯递给李贪一袋月饼。
“欢欢和我一起做的,我老咯,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就拿着吧。”
李贪只能接过。
到了屋里,随手就隔茶几上了。
冯芸茜走了,屋子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李贪拎了把板凳,坐在阳台上,叼了根烟,窝手挡风,点燃深吸了一口。
她有烟瘾,但不重,到海市后就慢慢戒了。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抽一根。
点烟时,李贪陡然瞥到隔壁阳台也燃起一窜橙红色火光。
老小区阳台隔得近,胆子大一点甚至可以直接跨过去。
她猝不及防和成欢对上眼。
成欢夹着烟,漠然移开视线,抬头去看月亮。
李贪盯了一会儿,转身从客厅里拿了两包月饼,给成欢扔了一个。
成欢看了眼,懒懒笑道:“拿我家的东西献殷勤?”
李贪叼着烟拆开包装,眼皮也没抬。
“那副画呢?”
时间不多,那副画像成欢只画了半截。
“撕了。”
成欢靠在藤椅上,笑了笑,“你知道哪个过程才能让我感到平静吗?”
她自问自答。
“毁灭的那刻。”
李贪弹弹烟灰,深以为然。
在海市压抑得太过,她才报了个拳击班。
但她们还是有区别的。
她想到成欢的自画像。
有谁会反复撕毁残缺的自我呢?
李贪咬了口月饼,是莲蓉味的,里面加了半颗蛋黄。
甜,但不腻。
她单手垂下,烟雾腾起,舔舐着指间的每寸肌肤。
两团微光在月色里缄默不语。
像是海底深渊两尾荧光鱼,漫无目的,从未相见。
晚风轻轻拂过。
荡开所有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