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深渊
秋风洗下来,吹去他周身的病气。
他瘦得形销,脸上伤口狰狞,眼角的皮肉绽开,每一道深可及骨,使狭长的双眼愈发泄冷。
朱宪戚的手不由发颤,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商启怜想了会儿,说:“您身上有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味道。”
朱宪戚喉结一滚,没有反驳他,道:“有人要你今日命毙诏狱,那左仁建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准备对你下手,我若不来,你就落个‘畏罪自戕’的结果。”
“圣上为何会赦了我。”
朱宪戚同他往前走,道:“你被打傻了吗,这话问得……你本清白之身,负屈衔冤,皇上必当明察赦你无罪。”
“圣上要我做着这个将军去哪里充落水狗?”
朱宪戚的咳声淡在风里:“你听到了。”
商启怜道:“左仁建存心说出来,我只是腿废了,耳朵好使。”
朱宪戚道:“我请寐都最好的……”
“研王能不能告诉我。”两个人不约而同站定,商启怜脱离他的搀扶,强撑着问道:“圣上下了什么旨意,我家人还好吗。江走她,还好吗。”
朱宪戚看见他腕部镣铐的青痕,瞥开视线:“江走没事,你不要担心。”
车马候在台阶下,商启怜缄默。
朱宪戚握拳,眼睛盯着空地:“皇上封你为渲山将军去戍守边关,你这一去又将多年,寐都果然困不住你,别再想着府里的事了,打上你的马,跑吧。”
商启怜面色淡漠地注视他。
朱宪戚闭眸:“你家不行了。”他控制情绪,压低声量,“你和商家,只能留一个,你哥顶罪了。”
砰通一声,朱宪戚扭头,发现商启怜险些摔下台阶,朱宪戚赶紧捞住人,商启怜瘸着腿往下走,以免人滚倒,朱宪戚就攥好了他,喊道:“晏龄。”
“是我!”
商启怜奋力挥开朱宪戚,“是我要谋害天子,不是我哥做的——”
“晏龄!”朱宪戚被他三番五次推飞,最后直接扑上去,托住了商启怜,“来不及了!你不知道太后与钱品颜是怎样咄咄逼人,皇上处境艰难,决此圣意也是被迫无奈,你也清楚啊,三司不会善罢甘休,只能一命抵一命,你哥不扛罪,商大人或者江走总有一人要把你换出来,现今商大人只是削爵幽禁,你活着,至少还有一线生……”
“生机?”
商启怜的样子支离破碎,朱宪戚抬头,铁了心说道:“弑君诛九族,商灿时一人保了你们全府性命,你这个节骨眼再给皇上添乱,商晏龄……”
他目光发僵,抖着干裂的唇。
朱宪戚叹道:“去渲山避一避吧。”
商启怜的脸色任风洗得苍白,那些光鲜恣意的过往被囚杀在身后的狱牢里自我腐烂,他带不走这些。
其家人幽禁于荒废的椿阕行宫,近期以来迄无音讯,朱宪戚派探子暗中盯着行宫一带的安危,实际来说,椿阕行宫是不会有贼人闲去叨扰。
这所行宫因名而废,古说大椿长寿,缀上一个“阕”字,难免与“大椿终了、寿尽”擦边,历代皇帝均表示此名风水不吉,于是便专门用来关押一些罪不至死的钦犯及其家眷。
寐都之下真正实现了谈商色变,从前不敢擅自靠近商氏,那是觉得高不可攀。日子飞快缩短,临近赴命之期,天地尚未白尽,他就动身起程了。
夜色浓重,呼吸时能嗅到严霜气,商启怜身穿青靠,披灰暗的大氅,拎着一柄佩刀跨上马。
商家大院太过寂静,下人基本被遣散清光,生活多年的家,突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生疏与隔阂。
没有人送行,长街上全门紧闭,满楼无声,他纵马往城门而去,素练的月光照满一身,相较一匹马的距离,跟着两名监送他离都的带刀侍卫。
第四种马蹄声震起,隐隐在后。
侍卫暂未察觉,商启怜的神情倏地有变,他擒鞭收速,拽了半圈马首,朝后方漆黑的道路望去。
地面有寒埃翻涌。
夜中破出一列黑骑,似箭横驰!
商启怜瞠大了眼。
飞扬的墨鬃之上,江走策鞭赶来,她一条臂搂着绮岁,黑马迅速停蹄,江走跃下来,向他疾奔。
耳边刮扫冽风,夹杂自己紊乱的急喘,冬月把大道铺得凄冷无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启怜——!”
江走眼眶含着溃澜,她单手托高了绮岁,黑马没有驻蹄,追随江走往前踱去,江走哈出许多热气,放声大喊,“你的刀——你的刀——!”
侍卫抽出武器,锐光骤醒之际,商启怜已经落马去接江走,探子掩在屋顶后密切注意下方情况。
他抱住了冲向自己的江走。
江走陷在相别数月的怀抱里,不肯出来。她埋着脸,眼泪直淌,抓皱了商启怜的衣袖。
“你逃出来的?”商启怜捧起她的脸蛋,拨开她的头发,急声问。
月色轻轻漾在他的眉端,那曾经硬朗的身肩有些单薄了,掌心温度犹存,只是也粗糙了些许。江走发现他消瘦太多,瘦得都能摸着骨头,这副大病未愈的身躯如何去抵御边关的疾苦艰险。
“衣服怎么破的。”商启怜见她衣衫破损,面庞添起焦虑,江走泪涟涟地笑:“我求了探子二胡,他带我溜出来的,他叫我小心点,可我还是没忍……没忍住,我……我要给你,刀。”
她哽咽着,把绮岁推进商启怜的怀里,黑马也在这时迈了上来。
侍卫们垂眸,持刀不动。
“不要担心,我们都很好。”江走去碰商启怜的脸颊,他的眼角又增了一条疤,有力地延伸至鬓角处,极深,比上元夜留下的那道还要挖心,她抹去脸上的水,“启怜,我们等你回来。”
商启怜红了眼眶:“江走,拿着它。”他把刀推了回去,尽量笑道,“它现在是你的了。”
江走摇头:“启怜。”
“照顾好自己,不要等我。”
商启怜忽然拥住江走,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
他放开她,瞥了眼屋顶,头也不回地往前,打马离开。
“启怜等等。”江走抱着刀拼命追,“等等!”
“为什么不让我等你——”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商启怜——!”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与当初商承枫离开时如出一辙,也是这样一个令人绝望的沉夜。
他的腿伤还没养好。
江走撕心裂肺地痛哭,似乎死亡已是心照不宣地凝固在了彼此的意识中,此去一别,终会两隔。
蹄声渐寂,长街除了风吹尘卷,了无生息。
二胡飞身来到附近,他与商启怜日前打过照面,是个值得信赖的少年,江走私跑出来倘若惊动了宫里,之前销声匿迹的言论唯恐再度沸腾,他得尽早带江走回去。
几步欲近,见江走蓦地一跪。
她蜷缩着弱小的身体,死死抱着绮岁。
二胡以为她心里太难受了,可此地不容滞留,二胡靠近道:“阿走姐,我携你回行宫吧,要让巡逻的士兵瞧见可说不清爽了。”
江走额头抵在地面,喉间传来痛苦的喘气声,抱刀的手慢慢松开,整个人蜷弯了,软绵绵地卧倒。
“姐。”二胡急了,但不敢随便碰,“你咋了,你别吓我……是不是膝盖痛啊。”
江走泪眼婆娑,确实是因痛所逼,她额头冷汗成溪,挨着绮岁说:“我肚子……疼……”说罢按着腹部,失控地挤声,“二胡,我好疼!起不来。”
当初二胡的亲大姐流掉孩子也是这副情状。他大惊失色焦头烂额,什么也顾不得,抱起人,现在去追商启怜为时已晚,但再磨蹭不决,江走腹中胎儿便是保不住,二胡足尖轻点,立将人带回了行宫。
——
狱卒给朱见澌掌了灯,领他来到一间牢房。
牢里黑黢黢一片,偶有沧凉的光从窄窗漏进,泻在商承枫被利刃毁破的面容上。
他的双腿已残,是养不好的那种残。
狱卒将灯盏搁进壁上的架子,给人搬了把椅子既而作退。昏暗阴森的环境里,充斥着一股强烈且黯默的对峙气息。
“向着我多好。”朱见澌摘去御寒的手衣,身上熏的暖香沁人心脾,他没有坐,扫视牢狱的铁栏杆,有几根爬着锈色,“这那么脏,你稀罕?”
商承枫蓬头垢面,他扬眸,不说话。
“你的好弟弟去渲山了,不会再回来。”
朱见澌看清他的脸,笑得柔情,“浪费了如此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回头我替你狠狠教训,不气了。”
商承枫张唇:“请走。”
“承枫,你在恨我吗,为什么。”
朱见澌面现伤感地落座,摩挲拇指的玉扳指,冷傲俯视与湿霉杂草混在一起的商承枫。
“我为了你,千方百计在父皇跟前讲情,力求能饶你一死——可你怎的屡次寻短见?”
“谁允许你死了?”
“还不到时候,你就给我乖乖受着,听我的,服我的,我是皇太子,你就做好我下面的狗。”
商承枫抿紧了唇,气得止不住哆嗦,他不再去仰视朱见澌。
朱见澌神色微青,霍地闪到商承枫面前,扳起他的下巴,命令他直视自己:“让你看着我,你眼睛往哪瞧呢,嗯?”
商承枫目如死潭。
“早知你要来,我就该弄瞎我自己。”
听毕,朱见澌笑开一声,撒了手。
“既然你想死,那么我们把账都翻翻,有些事你迟早知晓,我不便相瞒。”朱见澌转动扳指,绕着他开始踱圈子,“陶庄那女子没忘吧。”
商承枫思绪一停,眼里顿生轻泽。
“你也愿意娶她?我看她的确有自知之明,毕竟被海量多的客人享用过,再风风光光嫁给位居高官的你,难免挂不住她那张下流的嘴脸。”
“你说这些做什么……”商承枫恐惧不安地望着自己污血狼藉的腿。
“她是个痴情种,处处留情。”朱见澌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以为她怀了你的骨肉所以要娶她?商承枫你真是一尘不染的人,岂能被那种货色玷污。”
“因此,我叫了人,为你收拾了。”
商承枫眼里的光刹那枯竭,浑身颤栗。
“你这辈子就得跪在地上感激我,你的命也是我的,你现在为了商家要与我划清楚河汉界,这世间哪有这等逞心如意的美事,商承枫,我有害你吗?”
“我有害你吗!”
“我没有,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疏远我,在我们之间建起无数的高墙,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视我为敌吗?”朱见澌眼神恶毒,“我不允许。”
商承枫垂着头,死尸一般不动。
朱见澌端详他被搞垮的身体,说道:“你现在还剩只此一个机会,继续回我的身边来。”他满眼露着鄙夷,“纵然是父皇,我也不会让他……”
“恶心。”
“……”
底下的人缓慢抬起头,昔日那个神融气泰,鹤袍翩然的文雅男子,已不复存在。
商承枫双目无神地瞪着朱见澌,说:“恶心。”
“滚。”
“离我远点,恶心。”
将近沉寂了半晌,朱见澌踩着烂草,低身走出了牢房,他戴回手衣,从容拂去衣袍的腥臭。
“伺候了。”
他说完这句话,迈开步子。
黑洞洞的牢房里,响起细微的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喜欢的大哥,杀青了。(憋着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