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负重
东宫森严寂静,朱见澌枕在薰香里阖目养神,左手的药碗已空,碗底剩着点褐渣。他在榻上听了会儿隐约的雨声,掀被往书房踱去。
书房朝南的窗构造雅致,合拢时是一副花好月圆象。朱见澌触景生情,磨好墨,慢条斯理地练了几张字。没多久皇后过来探望,她屏退四处的侍人,开门见山道:“你是不知这毒的威力?那酒一口气喝光作甚。”
朱见澌浅淡作笑:“母后莫怪,孩儿就怕吐的血不真,父皇信不住。”他停笔,去给皇后斟茶,“人已收问下狱,这盘棋算是落稳,我一心以为父皇只会罢他的职,没想这次事半功倍,虽然我也命悬一线了。”
皇后端茶:“破鼓众人捶,他商晏龄自视甚高,马脚露多了,总有栽跟头的一天。”
“如商晏龄是口破鼓,父皇也不会留用至今,他在明处暗箭难敌,庄逑之会蹬他下马自是为了公报私仇,我倒意外那钱品颜会夹进来唱戏。”
“见澌,你以为这朝中有多少老臣向着天子。”皇后凝视着茶面的涟漪,“坐在上面望得全,青红皂白都在脑子里刻了三分力道,皇上通透有把握,所以直接越过太后,拟了商晏龄的罪,那夜看起来皇上是彻底摧毁了商家的羽翼,实则呢,商家就在皇上手中捏着而已,太后没能沾尽。”
朱见澌落座:“商家是那位眼中的钉子,太后没有乘机充扩战果吗。”
皇后道:“事款则圆,太后旁观是为了更从容地折断商家的软颈,目下商晏龄还余转折之机,皇上惩他至此,倒像是逼得某些人去铤而走险。”
朱见澌皱眉道:“父皇要人替罪,但此案慎重,刘紫阑身为礼部尚书全权掌管宫宴,而刑部审讯于今却碰也不碰他,我看钱品颜对揪出主使这一事上没花什么心思,反是打压商家来得情致高涨。”
皇后轻言:“诛锄异己,人之常情。”
“母后,这案子可延不了多久,难不成父皇是要商广项自行出面讨个黑?”
“那便看商家怎么决事。”皇后道,“拿办商晏龄的是诏狱,那等地方实属惨毒,进去以后巴不得求个痛快,狱中难熬,商广项要不要他这个乖儿子,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衡量,倘若他救子心切,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咱们不宜打草惊蛇,作壁而观就好。”
“只有商家急吗。”朱见澌探手,虚抚过宣纸上的墨字,笑道,“母后,商晏龄的酒肉朋友多得是,孩儿觉得不易猜。”
皇后视线一冷,持茶不言。
朱见澌不发话了,起身去把南面的窗打开,两扇窗各自朝着两侧分道扬镳,窗上圆满的雕镂也从中间生生裂了开来。
花残月缺。
——
尹宝瑟连声招呼也不打,推开尹弦州的房门。尹弦州立在案后,抬头道:“如果我在看秘戏图,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进来,我会很困扰的。”
案前,尹宝瑟笑着拍手:“你若是有秘戏图,我现在就跑到望仙楼上喊出我的心上人。”
尹弦州叹气。
“哥,如你所言,江走果然去了研王府。”尹宝瑟举手投足都难以抹去献殷勤的味道,她来到尹弦州的身后,给他捏肩膀,“你让我说的话,我也说了,但是哥,这样就好像是我让江走替商启怜去认账,这种残忍的活儿,你也好心托付我做啊?”
尹弦州把玩着一块淡翠的笔山:“假使我登门九皇子的府邸,难免有点刻意为之,尹家再贻人口实对目前的情况会更为不利,而你不一样,在外人看来你我立场不同,你去从中劝喻,比我有效。”
“是,我被商家拒婚,我就应该是一个对商启怜怀恨在心的蛇蝎女子,我与九皇子交好,实际是想潜伏内围欲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尹宝瑟眯眸,“不得不说,哥你实在是个思想周至之人。”
“你又在呛我吗?”
“没有,我在夸你。”尹宝瑟停手道,“不过江走肯奋不顾身把罪状揽过来,我确能猜到一二,而让我完全笃定这个想法的人,还是你啊。”
尹弦州侧首看她。
“哥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心很冰的人。”尹宝瑟露出柔软却带着点伤感的微笑,“因此你能轻易稳居在皇天之下,你的冷静与理性可以让你有无限攀摘权要的机会,我已经追不上你啦。”
尹弦州愣了一下,很快道:“哪的话,爹常常说你有闯劲,小时候你也总是冲在我的前头,所以我这辈子会一直在你身后扶持你,放心吧。”
尹宝瑟轩眉:“你的誓言都是狗屁。”
尹弦州危笑:“不许再把‘狗屁’挂嘴边。”
尹平林方从宫中回府,路过长廊时听到屋内的交谈,他站在茂盛的树影之下,半天也没动静。
他出宫时遇到了白评亭,相聊不久,但白评亭句句如剑,皆抵在了他的要害上。
“太后想削弱皇上的体势,是否心急了些?”
“尹老何时对商家如此体恤大度?”
尹平林也诘问过自己,可惜迄今无答案。他与商广项分庭抗礼数十年,谁也没有真正地击垮过谁,白评亭这一手落子无悔,岂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不日皇上将亲审商启怜,但尹平林心中悬了一个疑虑,商启怜虽说收监于诏狱,贴切讲更偏向于拘在诏狱,身处天子的领域,暂时不会被动到。
也仅只暂时,太后一党加三法司日日于朝上催索圣意,夹枪带棍,一拖再拖导致状况愈演愈烈。此案知易行难,却也大可不必折腾到圆审,百官万民都在等着真相大白,皇上消耗不起,商家亦消耗不起,届时商启怜再冤也得以死谢罪。
商广项,弃了他吧。
尹平林坐在鼓凳上,擦拭着刀锋,目光里划过兵器锃亮的寒光。砰的一声门响,他从深思里回神,抬首威视门口的人:“臭丫头,进来不知道敲门吗,不懂规矩。”
“爹,商家认罪了。”尹宝瑟双目空洞,跑到尹平林的面前,薄唇张开,“承枫哥哥,他……”
夕阳强盛,尹平林眼中映出女儿崩溃的模样。
巨大的天地如被烈火灼烧,霞光万道,铺红了汉白玉的重阶,太纹殿内的博山炉焚着一缕轻烟。
商广项跪在宁顺帝的脚下。
“商灿时久涉名利之境,攫金不见人,借胞弟之手妄图谋陷,察觉其野心,罪臣悔不当初。皇上,灿时身为罪臣之子,纯因罪臣管教无方,灿时必死,罪臣也责无旁贷,晏龄蒙在鼓里,无辜受累,不知者无罪,还望皇上三思。”
“患生所忽,朕理解商卿。”宁顺帝平稳地坐在位子上,神容淡薄,他正要去拿茶,却从商广项说话以来他的手就不曾移过,“起来吧。”
“请皇上定罪臣与商灿时之罪。”
“独凭商卿片面之说,朕就可收案你们?”宁顺帝站起来,“没有确凿的佐证,朕不会相信你的话!”
宁顺帝背后示意商家交出一个顶罪的人,一再考虑江走最合适,殊不知商广项会用长子换次子,商承枫是上驷之才,把他供出来,还不如不救。
“罪臣的话即是证据,请皇上不必再审……”
宁顺帝拍案:“商卿要天下人如何信服?!”
商启怜与商家之间,留其一。宁顺帝给商广项救子的机会,而商广项把选择权重新奉回宁顺帝手上。
没有商启怜的商家无法强大吗?不可能,商家文豪辈出,声名久蕴,即便治罪商启怜,以商家的今时地位,依然可以风靡云蒸,站稳脚跟。
这是皇帝所认识的,那事实真就如此?商启怜是镇守边陲的骁将,是商家难得一见的武力,他能踹得边陲寇戎头破血流,也能杀伐朝堂的这股恶势,商广项要留他这个儿子,意图极深。宁顺帝疏通心结,沉重地坐回了椅中,夕阳落满大殿。
阴晦把恢恢的天幕网了起来,晋国公府内,江走靠在榻前,头发显得散乱,她已使不出任何力气,双手被绳子捆了数圈,因为长时间挣扎,磨湿有血。
屋门的开声逼近,江走昏沉地掀眼皮,看到商承枫着一件白衣,轻步进来,江走眼中赤红大染。
商承枫蹲下身来,理净江走的头发,目光静如深潭,容颜安谧。
“启怜会回来的,在那之前,好好等着他。”
他转身离去。
皎洁胜雪的身影很快吞没在夜里,江走神情怔怔的,心头猛然发痛,犹似被岩石砸中,她十万火急地起身,门已关闭。
她以身撞门,几乎是想斗个鱼死网破,屋门尚未用锁,沽雪听着都觉得疼,心中不忍便开了门。
江走瞬间摔在门槛前,沽雪把她扶起。
“大哥呢?”
江走嘶哑地问,沽雪哭了,江走看着她流泪,目光像蒙了灰烬,沽雪的面庞再没清晰起来。
案件进入尾声已过半月有余,商承枫会扛罪,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那无论如何,刑部照须公事公办,期间宁顺帝没有一次去干预这场审理。
皇城的气氛极为压抑,如埋在风霾后的轰雷,却始终没有捶响那一声。
刑部郎中左仁建来查狱时,顶着一脸慎肃。这案子延缓到现在,怎么揉搓,商家都要落个弑君诛族之罪,但经过皇帝无形中的施压,呈文中哪里该抽出来大书特书,哪里该一笔勾销从此归于死寂,刑部再是疲于供命,也得遵了这声暗旨。
最终做出这样流于表面的裁决,也不知是为幸为祸。
诏狱这种地方,死亡随时随地会发生。左仁建身后还跟着一人,穿平常内侍的衣装,身材匀修,个头偏高,他压首走过一道道牢门,腥臭味晕眩深鼻。
落锁声忽远忽近,商启怜听到后指间一颤,他身上的囚服全是血渍,想必吃了很多酷刑,有些打骂是需走个过场,更多的是几只狱狗对他滥用私刑。
左仁建挥去牢房的味,领那人进来,牢门大大地敞着,商启怜并没瞟门,换成平常的跪姿。
他浑身气息可怕得俨如恶魔附身,左仁建从他的冷眼里找到自己,脊背一阵战栗,袖中的那瓶东西被他不自觉地摁了回去,只抱笑说:“苦了将军在牢里受那么多天委屈,回府洗一洗吧。”
不等他表示,身后那内侍就几步上前去把商启怜搀起,牢狱没有光线,根本映不清左仁建的脸色,他不作多留,悻悻地卷袖先行。商启怜一条腿已不能自如跨步,必须由内侍搀着,搀到那冷漠的皇天下。
商启怜说:“研王不必再相扶。”
“……”
起风了,朱宪戚的手越顿越僵,最终还是搀紧了他,说道:“我放下你,你就倒了。”
另一手揭下风帽,去看商启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表字灿时。
朱宪戚:好兄弟一生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