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温芝,去将府里的大夫请来。”
唐虞拉着顾觐在桌边坐下,吩咐了流莹替换桌上的茶水后,倒了杯热茶塞到顾觐手心里。受了这么重的伤,而顾觐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要不触及他的伤口,他的表情能丝毫不露出破绽。
她将顾觐另一管袖子慢慢的撩起,双臂是一样的伤痕交错,触目惊心。
“是……靖王爷打的么?”
顾觐垂眸不语,应是默认,放下茶杯将袖子扯下来遮好。
他抬头向唐虞望去,从她的眼中读到了满满的心疼关切。他恍然,原来只要自己受伤了,她便会心疼自己,从而对自己更加照顾。
这没什么不好的,他感谢这些伤,庆幸挨了这么一顿打。
那天顾觐回到靖王府,便被靖王告知不日将正式迎娶曹寄柔过门,成为新的靖王妃。同时,曹寄柔也会成为他名义上的母亲,相比姨娘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在外人面前,他要喊曹寄柔作母亲,要装做她的乖儿子,顾回的好哥哥。如此,他依旧是靖王府的嫡长子。可亲生母亲逝去多年,他未曾见过一面,却要将一个从未谋面,满面假惺惺的笑容的女人当作母亲?
凭什么?
他毫不犹豫的做出反抗,他厌恶这个女人,也厌恶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他把在靖王府门口没做的事做了,他一把推开曹寄柔,又一把将顾回推倒,使出了毕生的力气。
顾回的小脑袋磕在方凳的棱角处,鲜血横流,似是缝了六七针的样子。
顾回倒下后是一阵慌乱,耳边传来曹寄柔刺耳的尖叫声,夹杂着靖王的怒吼。顾觐看着顾回哭红了却望着自己的一双眼,一双长得与他十分相像的眼睛。他笑了,多年不曾咧起的嘴角,那个时刻却笑得无比明艳,心情大好。
他被罚跪祠堂,家法伺候。靖王爷拿着拳头粗的木棍,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木棍伺候完,似是不够尽兴不够狠,又命人取来鞭子,狠狠地抽。
顾觐一边笑,一边哭。哭是因为尚且年幼,难以承受的疼痛引起的生理反应。笑是因为他真的高兴,顾回受伤、曹寄柔歇斯底里、靖王暴怒,他便很开心。
哪怕为此躺了好几天无法下床走动。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爹生气了?靖王爷怎得下手如此狠?!”唐虞想拍拍他的肩,手伸到附近却无从下手,她担心碰到顾觐的伤口。
“没事。”顾觐虚弱的扯笑。
在看过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之后,唐虞早就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悲从中来,眼眶含着泪花,心疼到极致。一个从小无人疼爱的孩子,本就生活艰难,竟还要遭此磨难。
唐虞觉得过分,顾觐只不过是不满亲爹娶了别的女人进门,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顾觐看到唐虞眼中的泪花将掉不掉,顿时皱起眉头,“你别哭!”
“我没哭。”唐虞抬手擦掉眼泪,有些哽咽,“顾觐,以后有什么烦心事,就到姐姐这里来,姐姐可以给你开解,陪你玩。唐王府的人都欢迎你。”
小顾觐听到‘姐姐’二字,小脸都黑了几度。他不喜欢唐虞自居为他的姐姐,他不需要姐姐。
他需要她喜欢他。眷顾他,是因为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可怜,不是因为当作他是弟弟。
从唐虞那次落水醒来,他站在床边盯着她,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时,他便暗自发了誓,今后不论使何种手段,都要让这个女人成为他的妻子。
只要她是他的,杀人、还是放火,他都可以做。
哪怕要等上无数个年月,他也心甘情愿。
“小姐,大夫来了。”温芝在这时推门而入,将府里的大夫领了来。
唐虞起身,倒了一杯热茶给大夫,“大夫,您请看看这孩子的伤势如何,要用最好的伤药。”
大夫敏锐的捕捉到唐虞说的‘这孩子’,心下觉着怪异,但却未多言。他将诊箱放置在桌上,打开盖子露出里边陈列的瓶瓶罐罐,又转过身来请顾小世子脱衣裳。
唐虞和温芝退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后,大夫背着诊箱出来。
“真是造孽咯,小小年纪挨这么重的打。这靖王对这顾小世子可真是无情啊。”大夫抚着下颚白花花的长胡子,痛心疾首道。
唐虞走上前,蹙着眉提醒:“大夫,切勿在背后编排王爷。”
闻言大夫住了嘴,却又打量起唐虞来。他常驻唐王府,给王妃调理身子时常常能听到王妃与身边大丫鬟的言语,大约是头疼唐虞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玩性却大,总是与世子爷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不过是几日未见,唐虞却不见了天真的顽性,言行举止变得十分得体,得体的有些不太正常。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编排不编排?
“小姐,这几日都需来给顾小世子上药吗?”
“嗯,你每日这时候来此,直到顾觐的伤好全为止。”
“是,那老夫先告退。”
唐虞回头瞥了一眼大夫的背影,扬手道:“温芝,送送大夫。”
她转身进了房中,顾觐刚将外衫穿上,拉扯到手臂有些疼。
房门打开引入一阵寒风,吹的唐虞和顾觐都激起一阵寒颤。唐虞四处看没有看到顾觐的披风,正好温芝回来便问了她。
“小姐,我刚才不小心将顾小世子的披风弄脏了,我已差人去浣洗了,烤干了便送来。”
唐虞将温芝手里的自己的墨绿色披风接过,披在了顾觐的身上系紧。这件披风是新的,因为她绣工进步令芸娘赞叹不已,所以将自己绣的一件独一无二的墨绿色披风送给了她。
今天是第一次穿。
寻常女子都不喜这种深色,但唐虞喜欢,她比以往成熟了很多,不再喜欢那些小家碧玉喜爱的鲜艳色。
顾觐比唐虞矮上半头,披这件披风正好。
虽然唐虞只穿过一次,但她每日都以花瓣入浴,身上时常染着花的淡香,平日靠近了才能闻见。而此刻却轻易染在了披风上,被顾觐闻了去。
他小小的吸了一口气,淡香扑鼻。
“你那披风明日来再给你吧,保证洗得干干净净。你这伤势如此重,定是在靖王府里没有上过药的,明日起你就到姐姐这来,定时上药,这样才能好!”
顾觐点点头。
唐虞见他伤的如此重,也不能让他学射箭。她记得刚才顾觐是抱着一本论语来的,她从流莹手里接过,翻了翻。
纸张很新,凑近闻还有书香味,这是真实的书香气。
“上边的字你可认全了?”唐虞翻着书卷,漫不经心的问。
顾觐刚摇了摇头,又想到唐虞说骗她,便又改口:“认全了。”
唐虞抬头,“那你给我念念。”
顾觐觉得疑惑,但还是接过来,一字一句的轻轻地念着。
明明就识字嘛……”唐虞手托着小脸蛋,手肘撑在圆桌上,脚丫子一下两下的踢着,语气淡淡地抱怨。
顾觐只瞥了一眼晃荡的小脚丫,便继续念着。
没有一会,唐虞就开始眼皮打架,趴在圆桌上陷入了熟睡。
虽说女子不能上学堂,但大户人家不乏有饱读诗书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往往更加受到书生公子哥的青睐。所以一般有才情的女子,都会单独请教书先生学习,闲时书不离手。
而唐虞就无法做这样满腹诗书经纶的女子,她看到书就犯困,听到读书声眼皮就打架。女子四才琴棋书画,唯独书不成。
唐尧曾因此讥讽过她:“出去不要说是唐尧的妹妹,我不认。”
顾觐察觉到唐虞清浅的呼吸声,放下书本,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唐虞身上。感受到温暖包裹的唐虞动了一下,但没有转醒的迹象,继续沉睡着。
而后他又坐回去,继续小声的念着,好似给她轻吟着催眠曲。
*
唐虞醒来的时候是被冷醒的,她依稀记得梦中有人给她盖了被子,温暖舒服的很。她抽了抽鼻子坐直来,发现顾觐已经不在了。
“小姐,你怎的在这睡了?”温芝抱着玄色披风迈进门来,自家小姐才刚刚从桌上爬起。
她都没反应过来自己何时睡着了,还暗暗夸赞读书声真是催人入眠的良药。
“顾觐呢?”
“没有瞧见呢小姐。”
“罢了,明日他会来换药的,这披风先放着吧。”唐虞伸手摸了一把温芝怀里的披风,发现单薄的不像话。
将将要入冬的深秋,身上竟不着一点防寒的衣物,连披风都是薄的出奇。
唐虞把披风收好来,想着什么时间空闲,便自己制一件厚实的、入冬了也足够暖和的披风送给他。
且不能是这种玄色,男孩应是着白色、蓝色方才好看。
唐虞伸着懒腰踱步到闺房门口,瞧见一个丫鬟打扮的人猫着腰鬼鬼祟祟的溜出紫荆苑大门去。她没多想,转身进了被窝续觉。
一觉到清晨,太阳从云层里爬了出来,今日似乎比昨日暖和许多。
昨日唐虞睡得熟,温芝喊她起来用晚膳愣是没喊起。自重生之后,她好像变得懒了些,总是贪睡,从前可不曾有此恶习。
她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温芝正好打了一盆热水端进来。
“小姐,你这睡的可真够久的呀。你可知道世子爷是怎么说的吗?”温芝将热水放置在水盆架上,将手巾浸湿扭干了给唐虞擦脸。
唐虞接过手巾自己擦,“哥哥说什么?”
温芝掩唇笑:“世子爷说——小姐的作息跟只猪仔无甚两样了,哈哈……”
唐虞佯装怒气,在温芝腰侧挠了两下,惹得温芝频频求饶。
“小姐,啊哈哈……我错了小姐!”
“你若是不想待,过了年你就及笄了,我让母亲做主将你嫁出去如何?”
温芝皱眉,嗔怒道:“小姐!你怎么这样!小姐都还小呢,小姐没嫁之前,温芝是不会嫁的!对不对,流莹。”
一旁抱着唐虞衣裙等着伺候更衣的流莹,听到温芝的话小脸一红,木木的点点头。
“你们俩都比我年长,要是等到我出嫁了,你俩年纪可就不小了噢。”唐虞违心的说着,面前两人哪知小姐今年究竟年岁几何呢?
“那奴婢不管,奴婢二人也可不嫁,做小姐的陪嫁丫鬟伺候一辈子也未曾不可。”温芝说完,流莹也跟着点点头。
唐虞站起身,给温芝流莹一人赏了一个爆栗,轻笑道:“你们可,我也不依。更衣罢,一会去给母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