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正月十七

  陆炀找京城相熟的友人多次询问,终于下定决心,把长安送去了文心堂。

  长安跟着托娅长大,虽会说中原话,却不识得几个字。文心堂是有名的民间私塾,从启蒙到讲经,从句读到书法,那儿的老先生都能教导一二。陆炀想着,孩子长大了,即便不入仕为官,也要在京城体面地生活。

  习武这方面他倒没怎么担心,将军府的家将都是上过战场的兵,以长安现在的水平,严岭指教他都绰绰有余。陆炀偶尔空闲,也会指点一二,何况还有陆暄这个姐姐。

  陆暄十二岁便能单挑京城都尉家的十七岁儿郎,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一鞭子把人抽下了马,害的那人摔断腿骨,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才出门,自此见了陆暄都绕着走。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陆暄,是对方在校场当着一群人的面讽刺陆家后继无人,只有个女娃娃,当下便惹火了她。两人都是年轻气盛,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打起了赌——谁先落马,谁就下跪求饶。

  若不是陆炀闻讯赶来,把小阎王拎回去揍了一顿,陆暄真的敢按头让人下跪。

  陆暄在习武方面的天资和水平,陆炀这个当爹的还是颇为满意,偶尔还会和朋友吹嘘:“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这个时候,那些将门友人都会呵呵一笑,一边是诚心诚意的赞扬,一边又在心里品品陆姑娘闻名遐迩的斑斑劣迹,想着幸好这不是我家闺女,老陆外可领兵横扫千军,内可与女儿斗智斗勇,实乃大英雄。

  长安知道陆炀一片好心,但他还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父亲”,一直以“陆将军”相称,恭敬而淡漠。陆炀也不在乎,而且他是真忙,天不亮便离开府上,常常披星戴月而归。及早回边关一事,副将也催了他好多次,都被硬生生压到了正月十七。

  因为正月十七是陆暄的生辰。

  那日一早,陆炀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长寿面,面都难舍难分地缠在一起,两个形状惨不忍睹的荷包蛋搭在上面,周围缀着点点绿色葱花,美感谈不上,倒是有些滑稽。

  “好吃吗?”陆将军激动地问,仿佛他端过来的不是一碗面,而是能一战破城的神兵。

  陆暄努力克制着表情,冷漠道:“好吃。”

  “说谎都说不圆,”陆炀撇撇嘴,“不好吃算了……”

  他下厨的水平自己知道,陆暄面不改色,已经是最高的褒奖了,换了他自己都可能会吐出来。

  陆暄挡开他的手,含混不清道:“别抢,这是我的,今儿是我的生……。”

  她心里开心得很,却摆出一副“看在你亲手做了饭我就勉为其难地吃下好了”的表情,其实吃什么不重要,父女聚少离多,她那时年轻,还分不清这种叫做“视若珍宝”的感情。

  无奈那一句“我的生辰”还没说完,陆暄便忍不住一皱眉——

  她吃到了蛋壳。

  陆炀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可陆暄脸上的嫌弃一转而逝,紧接着便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吸溜完了整碗面条。

  她把碗放下,朝陆炀眨了眨眼:“老陆,明年要更好吃点儿。”

  陆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不动声色地收下了这句隐含着“注意安全,明年好好回来过年”的关心。

  他的亲卫早已经等在门外,陆炀恋恋不舍地回了回头,看见陆暄坐在原地,朝他笑着挥挥手,年轻而肆意,那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

  陆炀离开后,院子里重归安静。

  “出来吧。”陆暄翘着二郎腿,换上了懒洋洋的语气。

  树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长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陆暄面前。

  “小长安,”陆暄笑眯眯地问,“是来给姐姐送生辰礼么?”

  长安尴尬地咳了一声,片刻后,道:“姐姐想要什么?”

  他一贯这个时间起床,却没想到能碰上陆暄——毕竟陆暄是个睡到日上三竿的狠角色。一直到长安看见陆炀出门,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将军离京的日子,而陆暄一大早起来,是为了吃上父亲做的长寿面。

  一场庆祝,一场离别。

  与他这个外人无关。

  即便人人都说,他会成为陆将军的养子,与贫苦的日子挥别,拥有一切荣华富贵。

  长安心里突然心生嫉妒,这么多年,都没有父亲给他做一碗面,哪怕是蛋壳碎在面里,他也会像陆暄一样——不,比她更甚,他会一直笑着吃完,随后做梦都会笑醒。

  陆暄被他这怂样子逗笑了:“不要你送什么,看把你吓的。晚上严伯会准备大餐,你平日爱吃什么?告诉他,让后厨的人去做,去买也成。”

  “有姐姐喜欢吃的就好,”长安小心翼翼,“我吃什么都行。”

  陆暄哈哈大笑,从石桌上跳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吹着口哨走远了,留下长安一个人十分苦恼。

  他知道陆家的地位,陆暄不大肆张罗只是她懒得应酬,若真的设宴,宾客铁定要送上贵重无比的大礼,毕竟她的身份比起穿金戴银、绫罗作衣的名门小姐更高一筹。而长安自己一没钱,二没权,住的吃的都是陆家的。

  这可如何是好!

  陆暄和狐朋狗友在京城玩了一整日,元夕刚过,大街小巷的热闹气息尚未散去,小贩举着作昨夜没卖完的灯笼摆件儿,嚷嚷着笼络顾客。

  一个小跟班屁颠屁颠地赶上陆暄,略有讨好地显摆道:“陆老大,你就像那个什么诗里写的,‘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天地什么,嗨,羡煞旁人啊!”

  陆暄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笑道:“天地安危两不知——”

  小跟班点头如小鸡叨米:“对对对,两不知,两不知哈哈哈。”

  陆暄往前望去,刚好看得到皇宫最高的建筑瞻星台,她心里冷笑道:“是啊,可现在,是贞观开元时吗?”

  北燕人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小动作,陆炀整年整年地不回家,霍景同在边境之南守着,朝堂上却不断有弹劾他的折子。

  只是少年英雄羽翼未丰,在父辈的庇护下,虽心存义愤,却依然过得安稳。

  晚上饭罢,陆暄洗了澡,正在擦着头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长安道:“姐姐,是我。”

  他没想到门一开,陆暄湿哒哒的头发便迎面扫了过来,微风吹过,细小的水珠洒在了他的唇边。

  长安倏地脸红了,磕磕巴巴道:“那,那个,你要休息了,我……”

  他与托娅相处并不像寻常母子,二人之间横亘着无形的隔阂,他也没有见过女子沐浴后打算睡觉的样子。

  谁知陆暄毫不介意——她十岁前还被陆炀带着去过北月关,和一群年轻的小兵闹作一团,尚且没什么男女之别的顾忌,又何况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长安。

  她抓住长安的胳膊:“哎,别走呀,来敲门什么事……”

  “啪嗒”一声,长安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他连忙捡起,小心地用袖子拂去灰尘。

  陆暄回味片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送我的?”

  长安点点头,低声道:“这是筚篥,北燕的乐器,是我自己做的。”

  “不好看,不贵重,请笑纳”这些话,长安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但陆暄压根儿没盼着他如此客气,早就被那个粗简却新鲜的玩意儿吸引了。

  长安见状,终于笑道:“姐姐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吹。”

  自此,将军府的下人们每日便多了一件活儿——悠然地听着长安吹筚篥,以及,一言难尽地听陆暄吹,还不能捂耳朵。

  他们还发现,这姐弟俩的关系,似乎从正月十七开始更亲密了一些。

  午后,长安经常坐在亭子里,临着文心堂老先生给他的帖子。严岭私下和严夫人说,长安这孩子虽然早些年有些荒废,但若是悉心教导,必成大事。他带着与同龄人不相称的成熟与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将军府和文心堂的藏书,读书习武,皆是尽心尽力,从不偷懒。

  总之一句话,和他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长安写字的石桌被陆暄占了一半。她一只脚踩在桌上,一只脚晃在桌旁,手里拿着一盘樱桃,往上一扔,再伸头去接,吃的有滋有味。

  可怜的长安在如此打扰之下,居然还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临着字。

  陆暄吃的实在无聊,便叨叨起来:“哎,你这捺不对,不是这么顿笔的……”

  长安一愣,不知哪儿错了。

  陆暄轻巧地跳下来,右手还举着一颗樱桃,便不假思索,行云流水地塞到了长安嘴里。

  长安“唔”了一声,后知后觉,呆在原地——方才陆暄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他整个人一激灵,没控制住笔,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渍。

  陆暄视若无睹——反正她自己的功课经常这儿一团黑,那儿一团黑。她绕至长安身后,十分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把“长”的最后一笔写完,笑道:“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啊?”

  长安呆成木鸡,早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任凭陆暄摆布,写完了那句“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论山长水阔,他心里暗想,自己似乎在将军府的一方天地,渐渐扎下根了。

第26章 正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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