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与君初见
年关前,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七天。若是站在高处往远看去,京城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覆了一层无暇的白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打雪仗的孩童,银铃般欢笑声传出很远,在傍晚时分与家家户户冒出的饭菜香气呼应,可谓是一派祥和之景。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停在将军府门口,车夫干脆利索地行了军礼,便站在了一旁。帘子掀开,先从车里走出的是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皮肤被大漠的日光晒的有些黑,却不减他半分英俊,一时竟看不出年岁。他伸出一双略显粗粝的大手,小心地扶着车里的女子下来,一时兴起,竟乐的吹了声口哨:“托娅,这就是我家了,怎么样?”
那名为托娅女子披着厚实的棉衣,雪白的绒领衬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挡不住她灼人的美丽,她的五官不像中原女子,眉眼更加深邃,令人过目不忘,如同大漠传说中的神女。
托娅莞尔一笑,有些害羞似的低下头:“将军的家自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被称为“将军”的人正是大尧边将陆炀,他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又有些感怀:“终于回来过年了,也不知道我家臭丫头有没有想她爹。”
两人说话间,将军府的管家严岭已经急匆匆地跑出来,见到陆炀,一边行礼,一边笑的无比开怀:“将军回来啦!这位是托娅夫人吧,屋里暖和,咱们进去说。”
托娅盈盈一福,显然是对汉人的礼节了然于心。陆炀环顾一圈,奇道:“库尔班勒呢?还在车上?”
他又喊了一声:“库尔班勒,到家啦!”
那帘子动了一下,接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一言不发,沉默地走下了车。
他也穿着一件棉披风,整个人裹在里面,显得有些瘦小。他皮肤很白,不笑的时候有些冷淡。然而那神情放在一个孩子脸上,竟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但陆炀天生没有察言观色这根筋,何况是对一个小孩。他一把揽住库尔班勒,笑嘻嘻地朝严岭一点头:“这是托娅的孩子,以后就跟着住下了,劳烦严管家多多照顾。”
严岭早早便收到了陆炀的亲笔书信,对前因后果十分清楚。这位托娅夫人住在北月关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丈夫走得早,自己带着独子生活。大约一年前,陆炀在一场战役中受伤,被追至山中,恰好被前去采药的托娅救了回去。她悉心照料,直到陆炀的亲卫沿记号找来,也算是自家将军的救命恩人。
陆炀的夫人十年前就留下独女陆暄因病去世了,他悲痛难消,这么久没有再娶的打算。如今陆暄年已十三,与陆炀亲近的人都劝他遇到合适的女子不妨一试,这棵铁树时隔这么久,终于开出了一朵艳丽的鲜花,全府上下知道了,都巴不得将军赶紧带人回来,看看未来的女主人是不是风姿绰约、一顾倾城,把将军迷的七荤八素。
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严岭在心中为将军高兴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好奇。托娅这般美人,即便带着儿子,又怎会在小镇上一住多年,没有再嫁?不过这点疑惑如蜻蜓点水,片刻后便被将军回府的喜悦冲淡了。这会儿晚饭已经做好了大半,他还得把府上的好酒找出来,给将军接风洗尘呢。
陆炀与托娅、库尔班勒一同踏入院子,依然兴致盎然地向托娅介绍着将军府的布局:“这儿就是前厅,后面那间是我女儿的住处,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便是花园……”
突然间,一个雪白的团子从天而降,陆炀身法极快,朝右一闪,急急地躲了过去。谁知那雪球速度不减,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站在他身后的库尔班勒的额头上,“啪”的一声散开,糊了那倒霉孩子一脸雪。
陆炀:“……陆晚舟,下来!”
少年无辜地擦了擦脸,心中难免不忿,顺着陆炀的目光看去,突然怔住了。
那树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正是将军的女儿陆暄。她扎着高马尾,眉毛一扬,天真中带着些许不羁桀骜。此人方才还晃着腿,长靴镶着银边,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一不小心对上了被误伤的少年愤懑的眼神,顿时收回了放肆的神情,毫不吝啬地露出一排白牙:“啊,不好意思!”
但她显然不是真的不好意思,下一秒,第二、第三个雪球又疾速朝陆炀飞去。陆炀“哼”了一声,笑道:“小丫头,跟我闹!”
陆将军一把年纪了,竟还跟闺女较真,他迅速拔出腰际的长剑,从地上一掀,那雪便毫不留情地直冲上树枝,哗啦啦地洒了陆暄一身。
托娅“噗嗤”一声,掩着嘴笑了:“将军的剑原来还有这般用处。”
陆炀摆摆手,大言不惭:“我这闺女就得这么管。你看,下来了吧!”
陆暄快被糊成雪人了,她蹦了两下,抖掉身上的雪,竟有模有样地朝托娅一躬身:“晚舟见过托娅夫人。”随即便笑嘻嘻地凑到陆炀身边,接着道:“夫人真是美若天仙,敢问夫人,是怎么收了我家老陆的?”
“没大没小,”陆炀笑骂道,显然没有生气,“过来,这是库尔班勒,比你小两岁,以后要好好照顾他,知道么?”
初来乍到,便用雪球给人家打招呼,陆小阎王可能也有点过意不去,便走过来拉起少年的手:“好啊,那我就是你姐姐了。乖,叫姐姐!”
库尔班勒猛地缩回手,一抬头,冷不防撞进少女灿烂的笑容里。她额前碎发上还有没拍掉的雪花,红衣与白雪相映成景,无比耀眼。
少年的耳朵有些红,好在天气寒冷,任谁都觉得是冻着了,没多在意。
陆暄道:“啊,不好意思,我刚在玩雪,是手太冰了么?”
“没有。”少年低声嘟囔道。
他别过脸,竟然就这么走了。
走了!
放眼整个京城,还没人敢用这种态度回应陆暄的示好。小阎王一愣,心里有些愁,觉得这位捡来的弟弟可能不太好对付。
但她愁不过三秒,随即欢天喜地扑到陆炀身边,一同吃饭去了。
库尔班勒很快便发现,陆暄和她爹真的特别像,一样不羁,一样贫嘴,一样不在乎繁文缛节,和他近来接触的其他官家汉人都大不相同。尤其是,他完全没办法把陆暄和“大家闺秀”四个字联系起来。晚些时候,窗外又飘起雪,这对父女在桌前碰杯饮酒,一个接一个地讲笑话,“哈哈”声不曾断过,从窗户里窜出去,让整个将军府都沾满了喜气。
陆炀热情地给托娅和库尔班勒夹着菜。库尔班勒记忆中,托娅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彬彬有礼,可他知道,这样的笑容对她来说已称得上开怀二字。少年闷头扒饭,实在是融不进这种一家亲的氛围,但正在长个子,又无法抵抗这一桌精心准备的酒席,在陆炀看来,便是孩子饿的狠了,连说话都来不及。
陆炀舟车劳顿一路,也有些累,更何况第二日还要进宫述职。饭罢,他交代了严岭收拾托娅和库尔班勒的卧房,便洗漱歇息去了。
库尔班勒的卧房紧挨着陆暄的那间,两人便共同分享了原本专属于陆小阎王的院子。
陆暄野蛮生长十三载,谁知天上突然掉下个弟弟,激起了她无尽的好奇心和好胜欲。可是库尔班勒自从来了将军府,就只想在屋里把自己种成一棵蘑菇,除了必要的问安、吃饭,他都缩在一角,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对着镜子发呆。
三日后,陆暄终于忍不住,要对这棵蘑菇下手了。
这一天清晨,陆暄特意去厨房抓了一包桃酥,敲响了隔壁的门。
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哪位?”
陆暄:“你姐。”
接下来,门里便没有声音了。
陆暄等了半晌,耐心都快耗完了,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库尔班勒依然没出来,倒是等来了严岭。
严岭奇道:“大小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陆暄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严伯早,我起来背书。”
严岭没忍住,当着陆暄的面笑出了声:“哦?背到哪儿了?”
陆炀常年在外,他与其说是管家,不如说更像是陆暄的亲人。这位姑奶奶提到背书,那可是拉肚子、头疼、胃疼,连脚都能疼起来。她能多睡一会儿便绝不早起,多少次都是严岭把马车备好、只能路上吃的早饭备好,火急火燎地等着她出来去国子监上课。
无奈陆暄实在不知道早起还能做什么,她略一回忆,上个月似是学到了一句王侍中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便摇头晃脑地念了出来。
严岭一笑:“嗯,不错。将军昨儿还问我,‘晚舟书念的怎么样?晚上回来让我问问她去’。到时候可得温习好啊。”
陆暄:“……知道了。”
待严岭转过身,她才暗暗低头咬了咬牙。好巧不巧,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收拾好,一抬头,正好看到了陆暄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口水。
陆暄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她把手里的桃酥扔给少年,笑道:“不客气,姐姐请你吃的。“
库尔班勒:“……”
这桃酥是昨天陆炀下朝顺手带回来的,严管家怕他跟厨房的人不熟,不好意思拿,特意送来了几袋,还在屋里的桌子上放着。
陆暄压根儿没在意对方的脑瓜里想了些什么:“对了,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念啊?”
少年低声道:“库尔班勒。”
北燕语里,意为“沉默的爱”。
“哭什么乐?”陆暄一皱眉,“这也太不好记了。要不,我给你起个汉人名字?”
少年没说话,只见面前的人似是灵光一现,笑道:“回首望长安。你看,我这么一回头,就看见你了。你就叫‘长安’吧!”
多年以后,长安再回想起这一幕,一定不愿意承认,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陷进她星星一般的眼睛里,一晃神,便有了个新的名字,那些痛苦、不安、血腥的过去,一直如生生不息的藤蔓,张牙舞爪地追着他,令人无处遁形。而似是在这一刻,新的生活斩断了那藤蔓的根基,他作为“库尔班勒”的人生,彻底翻了一页。
作者: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