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此生(三)
知然小朋友的狐狸尾巴, 在她跑到世间的那天, 终于显露出来了。
很难免的, 怀孕的女生临近预产期,多少都有过焦虑。
钟盈不是没有,只是因为她状态真的很好,直到生之前一周, 她还能活力满满和姚雪风逛四五个小时的街,保持学习工作不停,也就没空想。
而且,受顾秋容这个曾经的产科护士长影响, 她也认为生产是瓜熟蒂落、非常自然的一件事,谨慎的同时放宽心,就可以。
——或许关键也在于,这个时候的知然太乖了。
产假指标也各种一次过,完全没问题。只不过曾经臀位过一阵, 很快小姑娘自己就悄悄挪了回来。
钟盈甚至很自信的想,她要是生不出,怕是换谁都不行。
倒是日子越临近,陈青安将为人父的喜悦越冲淡,虽然他掩饰的很好,可相识七载,成婚三年,有些东西早就深入骨髓了。
钟盈怎么会,看不穿他眉眼之间的沉默忧色。
“不要杞人忧天嘛, ”钟盈拍拍他肩,很淡定:“告诉我,你是什么博士?”
“我是博士吗?”
陈青安神色微怔,认真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然后四目相对。
他抱着她,幼稚笑成一团。
一切都很平静,包括开车去医院的那个周日傍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她还没什么疼痛,只不过和妈妈说有点不舒服,像是生理期造访前的感觉。
顾教授一听,立即让女婿送女儿去医院。
钟盈也没什么可质疑的,这件事上老妈是权威,照做就是。
被顾秋容删减了不必要的玩意儿,钟盈并没有很丰富的待产包,也准备好丢在车上很久了。不过是被老妈远程指挥,披上衣服去医院而已。
这次,大约是钟盈很罕见享受到,一点作为医护子□□待。
顾秋容提前很久就说好了,把女儿交托给她带教过的徒弟,如今的产科护士长荀卿,医生麻醉之类都是主任级别,曾经一起奋斗过的老伙伴。
她们都是从小看着钟盈长大的。
昔日安静漂亮,一来全科室都喜欢的小姑娘如今都要做妈妈了。他们哪能不老,这些人又是唏嘘感慨,心思柔软的不行,只说让她顾主任放一万个心。
钟盈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坐在去医院的车里,她的淡定一股脑全没了。
兜头灌下来的紧张和恐惧。
冷汗细细密密浸满了她手心。这些负面情绪,这些担忧,其实一直都潜藏在某个角落,只不过从前被她控制的很好。
可这会儿不行了。真不行。
她不是迷糊,而是思维无比清醒。
“……青安。”
“你说,我在。”
侧过脸,钟盈注视着窗外平稳飞快向后退去的流灯和梧桐,不敢看他,良久,终于打破沉寂:“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
她深深吸气,艰难道:“可我是女儿,我爸爸妈妈再厉害,年纪也大了。青安,你……你明白吗?”
陈青安唇抿的死紧,沉默,再沉默。
最后还是嗓音低哑,应了声好。
陈青安明白,他当然明白。
可他怕透了、也恨透了钟盈交代身后事似的嘱托。
——可他不能不应,因为他是丈夫,他不能逃避,不能像年轻男生一样,在这时看似浪漫凄美地赌咒说什么“要是你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不了”。
假如这样的承诺,能让妻子安心,他就必须说,必须做。
钟盈强颜欢笑,继续说:“还有,雪风逢光他们虽然都是成年人啦,可也有迷迷糊糊,要人帮一把的时候。”
“好。”
陈青安再次应了。
这个之前总忧心忡忡的人,到了此刻仿佛瞬间有条不紊,温和有序起来。
他半拥着钟盈进医院,办理各项手续,配合助产士们做任何事。钟盈更不会为他不够紧张自己而生气,相反,他越镇定,她就越安心。
她的父母丈夫,怕是目前等待区最理性最靠谱的吧。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有荀卿护士长坐镇,该不顺利的还是顺利不起来。
短暂时段内,胎心急降,监控报警了两次。
第一次,钟盈在荀卿和陈青安的帮助下改变姿态,胎心慢慢恢复过来。
可第二次,胎心飞降到了四十左右,一时之间无论如何都再也上不去。荀卿扭头,喊手下年轻护士:“小宁,去叫施主任。”
护士小姐姐领命飞跑出去,很快,施婉华也来了。
要不说,知然能折腾呢。
钟盈在往后很多个日子里,都还能回忆出当天的场景:仿佛像给施姨下马威似的,她人一进门,胎心监控就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又是飞降。
她怎么可能不慌,抓着陈青安的手都在抖。
“不怕,”陈青安脸色也白了白,可还是反圈住她,竭力镇定,柔哑道:“不怕,盈盈。会没事的,你听施姨荀姨的话就好。”
“这就对了!”
施婉华检查完,往里推了推她的肚子,简单有力地下完指令,对上他们,言简意赅:“盈盈,一时半会儿你生不出来的,依胎心状况,现在都不行,小朋友也承受不住更高的宫缩,立即转剖腹产吧。青安,你现在就跟小宁去签字……顺便把你岳母喊进来。”
这时候,并不是能互诉衷情的时候。
陈青安深深凝视着钟盈,一眼不肯落,只肯倒退着向外。
宝贝,别怕。我等你。
他动了动唇,桃花眼中水光晶莹,悄无声息的说。
钟盈咬着唇,拼命点头。
护士姐姐在帮她做术前备皮,见顾秋容进来,不禁有点怵。
“我连护士服都没穿,把我当家属就行,我还想感谢你照顾我女儿。”
顾秋容从容明媚道,帮女儿反过来穿手术衣,一边安抚她,仿佛是经过产科各种大风不浪,一丝不乱的样子。
她也跟着护士们一起,推着女儿往手术室去,钟盈躺着,隐约还看到了钟轼倒过来的身影。
“爸,我长这么大还没进过手术室呢,里面什么样子啊?” 钟盈微笑望向他,也不等他答,就继续道:“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说孩子话。”
“万一,我是说万一。”
“你说话有点忌讳,盈盈!”钟轼又急又气。
人或许的确存在第六感,钟盈慌乱之余,也是真的感觉不妙。
“爸爸妈妈。”
手术室的长廊也没有多长,她握着他们的手,终于哽咽起来:“那你们就当多了个儿子吧,千万……千万不要丢下陈青安。”
她把所有人都托付给陈青安。
又怎么舍得忘掉他。
或许是从没见过感情好到这个地步、难以割舍的夫妻,那位一直帮她的护士姐姐眼眶都红了。
钟轼和顾秋容咬紧牙关,答应了。
可被推进冰冷的手术室,麻醉被推进脊椎,听着妈妈好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疏解,钟盈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心里毛毛的,总在怕。
“老顾可是说了,她做外婆要请我们吃一周的流水席。”
“有没有那种特别贵的?”
“有哇,那必须。”
等麻醉剂效力上来,她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没有什么痛觉,但零零星星的感官还是在。
单单剖腹产其实很快。
施姨把女儿抱出来时,钟盈还听到他们的赞叹:“看吧,所以说遗传的力量是伟大的。这一家人各个长得好,孩子怎么可能不漂亮。”
“我看看。哎呦,生下来睫毛就长长的,这会儿就有鼻梁了,还是个尖下巴诶,真是美人坯子。”
真的吗。
荀姨把她抱近,钟盈好想好想看清楚,可眼神失焦的厉害。
“盈盈。”
荀卿似是明白她的心思,把女儿贴到她脸侧,笑语柔和:“感觉到了吗?这是你的女儿,很小很漂亮。”
这位陈小姐也很有小美人做派,不肯干嚎,哭声猫咪似的奶声奶气。
啊,我和陈青安有女儿了。
听到女儿软萌软萌的声音,钟盈瞬间落下泪来。
一切向最温馨唯美的方向发展的状态——
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恍恍惚惚,有好几个身影扑回她身边。
“慌什么。”
施姨轻斥道,又似是自言自语:“我还能找不到出血点吗。”
“……我肯定能找出来!!都别慌,别急。”
不知是麻醉加大了剂量,还是怎么回事。钟盈就此陷落,跌入浓稠深沉的黑暗里。
只依稀记得又有监控警报声响起,可女儿是好好的,这次不会是胎心呀,不是就好。
然后她吐过。
等她神思彻底清明,身体状态和精力复苏,能够恢复正常工作学习,小知然已经四个月了。
这三个月,是钟盈此生度过最混沌的时光。
关于那天的许多事,她都是后知后觉,经由来看她的肖敏师姐说的。
生孩子真的是自鬼门关走一遭。
那天她还在手术台上,就发现有出血点一时怎么都找不到——连施婉华都找不到,她可是产科第一把刀。
所幸最后排查出来了。
但是失血量是真不小。
“我从来没见过老师那样,你知道她的嘛,端庄优雅就是她的生命。”
肖敏说,手术结束后,顾秋容抖如筛糠,居然就当着护士站那么多下属们的面,哭的涕泗横流。
见顾秋容一心要守着女儿,荀卿就让钟轼先去三楼看孙女。
“我不去。”
“谁的女儿谁心疼。”
钟轼脸埋在手心,头都不抬,负气道:“……我要等我女儿。”
至于陈青安,他居然也不肯见女儿。
肖敏叹息:“我看那天,你把你老公魂都快吓散了,他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我们喊他他都反应迟钝,就僵在那儿守着你麻醉过去。”
的确,她是把家人吓的不轻。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可这次不太美妙的生产,也给钟盈造成了冲击。
这三个月,添了个新成员,家里可以说是兵荒马乱。可她呢,完全就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什么都不许管,养好身体是第一位的。
一开始,钟盈刚回家那阵,身体是真的很弱。
她完全带不动女儿,成天昏昏沉沉休眠,半夜又总是噩梦中猝醒。
可每次醒,陈青安恰好都能把她圈在怀里,温热轻柔的吻落下来,拍着她,慢慢哄她入睡。
至于女儿。
虽然给知然请了最好的阿姨,可阿姨也不是7×24全天候的,总要休息的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完全不睡整觉,一天至少有18个小时需要有人提供服务,服务不到位,不舒心了就放声大哭。
知然还是个娇气包,有时候横起来,连阿姨都降服不住,只认家人的气息,抱着就安静,放下就闹。
陈青安还要管女儿。
他陪产假过去后回去工作,三者同时兼顾,人看着都消瘦了些。
钟轼和顾秋容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虽然这两位也忙的脚不沾地,但毕竟不同于年轻时,必须事事亲力亲为冲在一线,铁了心要挤时间出来,还是有的。
所以下班一空,两人就往女儿家跑。
知知可以在恶魔和天使之间,切换自如。
每次都是,钟轼顾秋容花了大精力,把知知哄的很舒服,最可爱乖巧的时候,塞到钟盈怀里。
让她玩一会儿,一看势头不对,再立即抱走。
钟盈心中说不感动是假。
陈青安也说:“知知太磨人了,真的,我最近抱她抱的手臂都酸。就冲爸妈工作这么忙还要帮我带她,我怎么也要孝顺爸妈一辈子。”
后来,等钟盈状态渐渐恢复过来,她也想好好担起做妈妈的责任的时候,忽然发现……
她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她没办法好好哄女儿。
甚至和女儿独处的有些时候,她会忽然背脊窜上寒气,脑中又响起那些监控仪器报警的刺耳声音。
然后,胃里翻江倒海。
钟盈当然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可她不想再给陈青安他们添新的麻烦了——他们已经近乎焦头烂额了,自己不帮忙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拖后腿吗?
所以,钟盈选择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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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下午,她提前回课题组领材料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后来,她又去逛街花了很多很多钱,生之前的衣裙不仅不嫌小,穿在身上,反倒空荡荡的。
可镜子里的她,眼神渐渐沉默冷郁。
一直折腾到晚上将近七点,钟盈才回去。
没想到,她们都还没吃饭,在等她。
大人的饭阿姨配好了,是陈青安炒出来的。知知的辅食,是由钟轼负责的。
家里餐厅角落立着块布告栏,是钟教授用来记录每天小孙女的辅食内容,力求科学营养,丰富多样,虽然他那个龙飞凤舞的字,除了自己和顾秋容家里谁也看不懂。
钟轼顾秋容简直是用身体力行证明了,隔代亲有多可怕,做外婆外公的快乐有多霸道。高级知识分子一样也逃不过,而且他们还特别能科学育儿,很快进阶成养崽达人。
钟盈去卫生间洗手时,路过知知卧室时,门正虚掩着。
是顾秋容在里面,伴着舒缓的音乐,手法熟稔柔和,正在给知知做婴儿抚触。
钟盈心尖一酸,悄悄退了出来。
回到餐桌,今天那道龙井虾仁,是她最爱的菜肴之一,可是两口下去,她就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就是躺在手术台上时,麻药推进去后的那种翻腾。
“我去趟卫生间,你们先吃。”
钟盈笑笑,平静地放下筷子起身,又回到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
没开灯,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倾泻。
她伏在那儿,脸上终于汹涌失控。
只是还不到五秒,一向君子的陈青安就破门而入,沉默着不由分说,把她拖进怀里。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如擂鼓。
“盈盈。”
他万般的心疼温柔,也不问她是怎么了,只是低低缓缓说:“难受为什么不告诉我?”
生育过后激素、身体和情绪的三重急剧变化,厉害到能把钟盈这样冷淡安静、心意坚定的人都给摧垮。
不要说陈青安体会不了,换做之前的她自己,都想象不到。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钟盈哽咽着,肩脊颤抖着像个迷途的孩子,愈发纤弱喃喃:“可为什么只有我做不到?”
为什么。
明明她那么想做个好妈妈,想把自己童年缺失的爱与陪伴,加倍给予她的女儿。
可她连哄女儿睡着都做不到。
身边没人有稍许责怪过她。
相反,为了弥补她的职责缺位,丈夫,父亲母亲,他们宁愿悄悄做的更多更好。
她都知道,所以更自责难过。
这些没法抽离卡在胸/口的情绪此刻再也压抑不住,沸腾叫嚣着向外涌,钟盈埋在丈夫温暖包容的怀里,终于忍不住近乎发泄的悲泣:
“……青安,为什么只有我做不到!”
我不甘心。
一时整个家都安静了。
她的啜泣,陈青安慌乱的心跳,外间父亲搁下筷子的深深叹息,都那么清晰。
“你搞错了,盈盈,你弄反了先后次序。”
陈青安心都被她哭的稀碎,温柔急切道:“是你吃苦受罪,先把女儿平平安安带到这世间的。我们后面拼命想做好,都是在追随你的步伐,懂吗?”
“你……”
陈青安把钟盈从怀中拉出了一些,按住她的肩,眼圈悄然红了: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做不到呢?谁也没有资格评价你,你就是最勇敢最好的妈妈。”
钟盈一向抵不过他的温柔,更何况这种最脆弱的时候。明白他还是会无底线的纵容呵护自己,更经不住,所有的委屈慌乱无措都化作眼泪。
她终于,躲进他怀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