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温柔似水
俞霖孤苦又伶仃, 弱小且无助,在造纸厂后面的小旅馆等了他哥哥一天一夜, 火场的火势也控制了,空气里仍有零星火点子。他以为他哥仍在那里辛苦救人,便缩着手脚蹲在原地等他。手机也没电了,现金也没带多少。
虽然俞访云说让自己回家, 但俞霖想哥哥如此英勇, 自己更不能半路落跑,于是吸了吸鼻涕,凑合着吃了一桶方便面, 独自坚守后方,
望哥石被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被遗忘了一整个晚上理应有埋怨, 但回家的大巴车上,两个茶叶蛋就轻易打消了俞霖的隔夜仇。他被哥哥抛弃还能替人想借口:“哥,你疯了一样朝火场里冲的时候,真的把我吓坏了。”
俞访云拍了拍他手背,淡淡安慰:“嗯,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哥哥放低姿态做出承诺的样子把俞霖吓得蛋黄都噎住,吞下去之后问:“那你去找的是嫂子吗?嫂子还是姐夫?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得准备好称呼。”
“喊什么都不重要, 你用不着担心。”俞访云瞥他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绞花情侣毛衣,反正在严奚如眼里,这位已经是他干妈了。
俞霖突然说:“哥, 我觉得你最近变了好多。以前虽然也没什么脾气,但是冷冷淡淡的又不温柔,和如今完全不一样。现在才让人觉得你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俞访云看他了一眼:“你要想装,也可以装得很温柔。”
“不是,不是装的,我看得出来。”俞霖靠近一点,仔细打量他表情,“你知道吗,我妈妈以前超级温柔的。只是追我爸的时候,听说他喜欢悍妇才练成如今这样凶巴巴的脾气,之后想改也改不回去了。所以不需要假装,有了喜欢的人,性格自然而然就会改变的。”
俞霖说着说着自己惊悟,一拍大腿——对了!他哥能变成现在这样,嫂子一定是个温柔似水的男人!
“我靠?我***!”
念得太快,江简都没听清他嘴里说了句什么,反正不是句干净话。严奚如懊恼地摔了手机:“这破院内系统怎么又登不上去?!上个月我们组手术的餐补还没报呢!”
江简用自己的手机给他试,也登不上。
“这破医院的破系统,平时就投票缴钱的时候最流畅,一到要报账了领钱了各种毛病它都染上了恨不能立刻放弃抢救!”严奚如气得摔到桌上,“知道穷地方抠,不知道能这么抠!”
江简让老大先打电话询问信息部,别没事找事,迁怒无辜的人。严奚如遂拨了信息部内线,气势汹汹,早就默认计财处和他们沆瀣一气又暗中勾结。
对面给出的回复是:“好像是你的帐号被封了,等我查一下。”
严奚如一听就蹿火:“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大夫!你们说封我账号就封啊?!”
对面回答:“是这样的,上个月那个人气投票活动,院办主办的,经由我们系统承办,是个正规活动。因为你的刷票行为,后台就自动把你封了。”
“我哪里刷票?!”
对面被问得一愣:“给一个人投了三万多票还不是刷票?没收回这些非法票数已经算不追究责任了。”
严奚如被气得无语,那是他拇指一下一下点出来的,能算刷票吗?投他全家的票都够!扔了电话,告诉江简,这个月再也领不到一毛钱餐补!以后都吃盒饭,再也不能给这个破系统机会羞辱自己。
这坏脾气来得莫名其妙,江简决定今天都绕着他走。但严奚如这两天火气难消,根源是——俞访云那春假太他妈长了!
俞访云就黏了自己年后那半天,又狠心决然地回了长安镇。医院听说俞医生在火灾救援里受了轻伤,还给他多批了四天的假休息。
“那我呢?”严奚如问方光明。
“你还敢问我?!”方光明气不打一处来,为了他这点破事,自己差点没给严成松跪下,“都没向上级报告你就自己跑去了救援现场,那救护车也是你家开的啊?!不是很积极吗?那就给我在医院待着!调休也没有了,后面几天的二线班全都是你!”
其实把严奚如绑在医院,也不能多难受,倒比在家自在。但既然都如此了,为何只压榨他却放跑那豆蔻?为何不成全他俩做对苦命又快活的鸳鸯?
爱情是滋润人心,但也吊足了胃口,多一日不见都要竭水而亡。
到了第三日,严奚如在医院的监狱生活终于出现了一点亮色。
——陆符丁出了车祸,骑着三轮车被撞得不轻,当场爬不起来,被人送来了桐山。
严奚如带他去拍了片子做了简单的检查,四肢和器官都没什么问题,而且看他精神矍铄,说话也利索,走不了跳不动的,多半是腰病又犯了。
陆符丁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作践没事,就可怜我那辆小赤兔,小心肝。”赤兔心肝,说的都是他那没上牌照的小三轮。
抬眼见了严奚如表情,他说:“诶,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呢!我在这受罪,怎么看着你还就这么得意,这么幸灾乐祸的呢?”
这都能看出来,严奚如立刻换上热心关切模样:“陆大师,往哪儿摔的能成这样?没连累你儿子那帅气的脸蛋吧。”
“你少放屁!”指望他不气着自己才是自找气受,陆符丁哼一声,“在你那家店门口摔的!还什么步行街呢,那步行街上能有马?!马都能走的路我三轮就走不得?真是他妈逗人!”
玉树街上确实有马,给游客拍照用的,原来摔这么惨是和那五尺大马撞上了。人家能螳臂挡车,他就有三轮车撞大马的勇气,不愧是陆老头。
严奚如问:“你儿子呢?”
“没告诉他我进城了,怕他瞎着急,我自己先偷着过来看一眼,真是好大一家店。”陆符丁扶住了腰,转头看他,这才坦白,“出了事也是他那朋友送我来的……骑三轮车送我来的。”
“郑长垣?”严奚如张了好大一张嘴,“他能在大马路上骑三轮?!”——郑秘书长多洁癖又讲究一人,平时脚沾了点泥都擦半天,怎么可能放着车不坐蹬他一辆三轮车?!
“什么呀,玉树离你们这医院又隔没几条街,大过节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刚我撞那马蹄子上,他以为我半条命都给踩没了,手忙脚乱地就蹬着车把我送来了。”
“然后人又默默无闻地走了,你遇到活雷锋了啊。”严奚如啧了啧,摇头,“老头,这么大一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啊?”
陆符丁猛拍自己大腿:“我能怎么还!还要我把他当救命恩人那样拜一拜啊?!”
严奚如说:“那倒不至于,你把儿子赔给人家就行了。”
陆符丁听了就脱下脚上的鞋朝这人头顶丢去。
严奚如没躲开,眼神忽地一沉,手去摸他身下的垫巾:“老头,你没感觉吗?”
“感觉啊,感觉被你气死了都。”陆符丁跟着他视线往自己身下看去,黄汩汩一滩,冒着热汽,也一时瞠目结舌。
……他竟然失禁了。
走廊上,严主任推着轮椅飞奔,送陆符丁去做磁共振,结果出来拿给骨科医生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突出的腰椎间盘已经严重压迫到神经,这样下去,二便失禁下肢麻木的症状会持续加重,直到下半身彻底失去知觉。
骨科医生拍案:“这么严重了,立刻把人带过来手术!”
严奚如答应着:“好,我马上喊他家属过来。”
陆符丁在轮椅上丢了神。他不慌也不怕,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这下真要成救命恩人了,亲儿子也不保了。
严奚如叫了辆车去把陆弛章接过来,没料到俞访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几日没见,念得正紧,可现在无暇搓他,和陆弛章飞快说明了情况,他跟着一起把陆符丁推进了手术室。
之后陆弛章就丢了魂似的呆坐在门口,一副眼镜落在了家里,目之所及都寻不着清晰的轮廓。
严奚如站他旁边:“放心,这种手术几乎没有什么风险,预后也都是好的。”
陆弛章只点头。
见他面色惨白,独自待在这儿估计又要想起过去那些难受的事情,严奚如便和俞访云交换了个眼色,在旁边陪着。
沉默着坐了好久,陆弛章听见有新的脚步声靠近,身影交错,那人坐到了自己身边,抬头只看见郑长垣的脸,而严奚如早不知拉着他的小情人去了哪里。
“……你怎么还在这?”陆弛章听严奚如说了是他送爸爸来的医院,但开口也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郑长垣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我只是担心我爸……”看清那人眼色,背后瓷砖冰凉,陆弛章闭上眼承认,“我也不想回到这里来。”
“严奚如总觉得我逃避现实,可我逃避的不是现实。过去那么久了,我始终忘不了那把刀子插进眼睛时候的感受,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爸知道我害怕,宁愿拖着也不来医院看病,这腰可能就是被我一拖再拖,才拖成如今这样的的。但我真的害怕,害怕走进任何医院……尤其是这里。“
陆弛章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让头顶的日光不至于晃了瞎眼。可郑长垣偏不让,不让他一叶障目,自欺欺人。站起来,一根根掰开了那人冰凉的手指,让那日光泄进去。
“你怕的不是看见医院,怕的是看见自己这双手。”
陆弛章如遭惊雷,抬头看他,眼底被日光彻底照透。
“这手明明和以前一样灵活,是你不敢再去用它。”郑长垣按住他细瘦手指,“就像明明没有盲杖,你也可以走得很好,如同今天一样。”
陆弛章的手背蓦地一凉,却察觉那湿意来自对方。他扯过郑长垣的胳膊,卷开衣袖一看,下面藏着豁大的一条口子。
刚才玉树街上的三轮冲向大马,郑长垣也从店里冲了出来,使尽全力去拉车兜下的横杠,但三轮车还是飞了出去,车上生锈的粗粝铁片滑过小臂外侧,扎了进去。他顾不上疼痛,狂蹬三轮,把陆符丁送来了医院。
现在伤口的血已经结成了块,和衣服黏在了一起。陆弛章着急上火:“你怎么都不知道包扎一下?!”
郑长垣仍旧握着他手:“等你爸出来了再去,不碍事。”
下一刻却被平时最温吞的那人一把揪过,拖着进了治疗室。
陆弛章凭着记忆在柜橱间翻找,凑齐了所有东西。“忍着点。”他蹲在地上,捏着齿镍提起一侧皮肤边缘,针线穿过皮肉,从对侧皮缘穿出,把撕裂的皮肤组织细密对合。
最后撕开纱布:“等下记得去补一针破伤风。”
没等到回答,抬头见郑长垣一直盯着自己,开口问的却是:“你真觉得是我骗你哄你,才和我上的床的吗?”
陆弛章瞬时一怔,安静刹那,又低下头:“总不至于是我哄骗你上床。”慢吞吞地贴上棉纱和两道胶布,手盖在郑长垣的伤口上,终于妥协,与他平静对视。
“……我至多只哄骗你爱我。”
手掌蓦地从架上落下,盘子都打翻。郑长垣越过一切,紧紧抱住了他。
肩膀撞进他怀里,陆弛章在这一刻将回忆往前回溯。——每一次的争吵他都记得,每一次的和好也记得,不管拉扯多少回,起点永远是那个夜晚,他背后是星河灿灿,似是玩笑,又是一句郑重坦白。
“我觉得,我喜欢上一个人了。你说怎么办?”
陆弛章永远记得他说这话的表情,冒着青涩又直白的傻气,也记得他衣领上的水渍,记得他挽起的裤脚,树叶记得,鸟声记得,呼吸的间隙都记得。
……心动也永远记得。
“我能怎么办。”
拥抱了很久,陆弛章一双手松开他的腰,拉远距离,将对面眼中所有光亮都看清——他曾经溺于无边黑暗时,也把这个人当作唯一的光。
郑长垣告诉他:“过两个月我就要调去新疆阿勒泰了,那边的医院各个方面都紧缺人手,最缺的是一线医生。”
“去多久?”
“三年。”
……这么久。陆弛章不知说些什么,又下意识躲避他的视线,却被郑长垣牢牢按住了手。
“是挺久的。但是,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
陆弛章皱眉:“我去了能帮你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刚才就做得很好。”郑长垣伸手,小心扶正他的眼罩。
既然都耐心地等待了那么久,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等到春暖雪融,等到春潮涨线。等到他肯定地回答自己一声——
“好,我陪你去。”
住院楼外边,严奚如撸了一把俞访云杂乱的头毛:“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提早回来了,先顺路去了趟陆师父家里,正好遇见你来接人。吓死我了,还好没事。”俞访云说着又原地蹦了一下,“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严奚如碰了碰他的额头,感动道:“真好,出去玩得累了,还记得家里的糟糠之夫。”
俞访云见他胸前口袋空荡,于是摸出随身带着的那支桃红色钢笔,卡进了空落落的豆蔻笔夹。
严奚如知这是俞明甫留给他的东西,很有份量:“真要给我?”
“嗯,不是说还要给我刻个闲章吗?”俞访云掸掸他的肩,很大气,“料子我出了。”
俞霖大师教给他的道理,爱上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人变得柔软。所以他现在变得生动,变得有血有肉,都是有道理的。
再不厌其烦地贴到他耳边,念一遍:“我好喜欢你啊。”
“有多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树上的喜鹊偷偷在瞧,云被余晖染红了脸颊。俞访云踮起了脚,亲一口自己喜欢的人。
“你知道吗,折泷的垂枝海棠都开花了,粉艳艳一片,很好看。”
“我眼里只有豆蔻花最好看。”
俞访云蹙眉:“那院子里没栽豆蔻,要是今年种下了,明年能来得及开花吗?”
严奚如抱紧了他的腰,脚都离地。
“不知道,但你一定能开花……而且,开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