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琴圣
公孙惑难得醒来, 汗浸透了半边被褥。屋外大风咆哮不止,大有拔山掀顶之势。
惊鸿端着药碗,晃荡着跑进门来。他紧赶慢赶地滚到床前, 泪光闪闪道:“喝药了,先生。”
公孙惑从床上撑起, 接过那药碗,兀自端详了须臾。病了半个夏天, 他自知难复从前。原先公孙惑的身子谈不上孱弱, 在钧州时也甚少患病,如今不知怎么了, 莫名染了场痨疾,瘦得几近脱相,那袍里的身子像裹着张薄皮,轻轻一戳,便能戳出洞来。
惊鸿看着公孙惑气息难抵的模样, 想了会,终究还是没把戚二前来探望的事告诉先生。这些日子里, 他一直将公孙惑圈在这间小房子里, 每日由他一人负责送药,就连太医署的人过问, 都得先经他的手。
他不想先生被任何人分享。
为着这点私心,他才婉拒了戚二与顾行知。半刻钟前,他见戚如珪神色仓皇地站在司天监门外,一提到先生, 她那眉目看着比自己还急。那种焦急让他不平,像是一种侵略,惊鸿感觉到自己某些东西正在被她吞并,他想也没想,果断打发走了他们。
屋外大风狂起,卷落沙石撞在户枢上,拉响哐当一片。惊鸿起身关上门,陪着先生把药喝完。
公孙惑披着衣,听彼此间的风声过于大了,在这样的嘈杂声里,他开口说:“快入秋了。”
惊鸿颔了颔首,接过碗,温声道:“先生的病会好的。”
“是吗?”公孙惑冷笑了一声,连病多日,他连拨弄星盘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垂眼看着床头的星盘,上头的凤头机关隐隐生了些锈。公孙惑咳了两声,丧脸说:“我这是痨疾,治不好的。”
“不会的,先生。”惊鸿看着他浑浊无光的双眼,坚决地说:“一定会治好的。”
“你帮我个忙。”公孙惑缩着头,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惊鸿说:“什么忙?”
“帮我替戚二——”
“我不去!”惊鸿扔下碗,气得背过身。先生病中多日,提到最多的便是戚二,公孙惑每提一次,惊鸿心里就难受一分。现下积了许久,正缺一个爆发的机会。
他绝不会去见戚二。
公孙惑见他如此抵触,无奈道:“我还没说完呢。”
“先生不用说完,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惊鸿拒得干脆,他盯着那碗里未尽的残渣,细细一颤,拿起碗向外走。
“我知道你非男儿身。”公孙惑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一缕无形的风。屋里满都是风,多一缕也好,少一缕也罢,都只剩风。
在这漫漫风声里,被戳穿的惊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恐,公孙惑见她只笑了笑,轻轻松松道:“先生既然知道,又为何还愿意收我进司天监。”
这不是问,更像是质疑。
公孙惑无力接话,气喘声越来越急。
“先生,夜深了。”惊鸿隐去笑意,弯身吹灭屋内仅有的火。公孙惑瞪着无神的双眼,耳闻脚步声越走越远。
他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对风一通狂咳。软帕间顿时塞满药血气,他想呼气,提气,可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顺畅。那感觉就像被摁进了大水缸,他是缸里的一条鱼。这条鱼就快死了,快了,快了,但愿下一次醒来,他还能见得到太阳……
异动声不止的床榻失了动静,公孙惑瘫在褥里,咽下了唇尖的血。
………………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1]”
松鹤打身钻进竹帘,手里端着一本琴谱。里头人见有人走近,幽幽停下口中词。玉树芝兰的扇面后,是一张温润恬雅的君子脸。纵然松鹤见着多回,可每次看见这张脸,还是忍不住好一番暗叹。
“祭酒大人,我家公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了。”松鹤递上琴谱,跪身行了大礼。
宋子瑜放下夹着书页的指,笑说:“致远可还好?原还想说等他回京休息两天再去找他,岂料这么快就派你来了。”
松鹤温驯道:“公子感念与祭酒大人的知音之情,听闻国子监近月变故不断,原计划下月返京,可又怕先生一个人在蔺都应付困难,所以提前返了京。”
“这么说,是我害他担心了。”宋子瑜欣慰地笑了笑,目光落到那本旧琴谱身上。
小而破的琴谱,光看封皮就知年代久远。宋子瑜翻开扉页,见上头印着一排娟秀小篆。松鹤说:“古有伯牙子期以琴相会,今有汉卿致远,应先人古风,承知音之情。我家公子说,这本《高山流水》,最能诉尽他对先生的情义,先生若是遇到了难处,还请不要客气,我家公子,永远欢迎大人登门。”
“你放心,我得空便去见致远。”宋子瑜心头飘暖,语气跟着松鹤,徐徐轻快了几分。
说起来,他和致远谈不上很熟,他们相识于年前的游学道上,孤山夜雨,他们被困荒亭。
那时的宋子瑜,还不知道与自己搭话的人是闻名天下的琴圣蔡玉。他平日唤他致远,抹去不少敬重的意味。这蔡氏虽非七贵,可早年也是家深底厚的簪缨世族。三朝四皇,蔡玉靠一手精绝琴艺,与前朝同样擅琴的楚王,并称“关中二仙”。
楚王离世后,太后肃风严整,撤下南府过半琴师,更下达禁曲令,活生生将蔡氏一族打入凡泥。后来他便离了蔺都,往四海八方去,只偶尔在楚王祭祀前后回蔺都短住。
这些事宋子瑜也是听别人说的,蔡玉说起来,也是个家道中落的可怜人。他自己都谈不上惬意,却还要分出心思担心自己,宋子瑜越想越不是滋味。
松鹤看着宋子瑜一脸沉郁,宽声道:“若是先生允准,公子说,希望先生回一份礼给他。”
“应当的。”宋子瑜放下曲谱,目光正好落到正在读的那本书上。他将它给了松鹤,说:“代我向你家公子问好。”
松鹤客气一笑,捧书而去。
………………
戚如珪取下太阴,拿了块湿布坐在门边擦剑。顾行知蹲她旁边,流里流气地逗着旁边两只狗崽儿。他手上还抱着伤,不能给狗胡乱舔了,可那狗儿似乎很喜欢他,围着顾行知摇头摆尾撒着欢。
顾行知逗得开心,回首看了眼戚女,看到她头上下着雨,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戚如珪比着剑,稍加辞色道:“我总觉得先生病得蹊跷。”
“你很关心他啊。”顾行知回头逗狗,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他还想说更多,却听戚二自顾自道:“刚在司天监你见着那少监事了吗?他是女的。”
“女的?”顾行知放下逗狗的小树杈,挨她更近了些,“我刚没注意看,眼里全都是你呢。”
“得了吧。”戚二吹了吹剑上的灰,看也不看顾行知一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眼里的人多了去了。”
“哪有。”顾行知唤了声狗,可那狗并不想理他,顾行知见它不听话,龇牙吓了吓它,狗儿怕了,拔腿往院外跑,扬得戚宅门前满是尘土,戚二刚擦好的剑,又蒙了层灰。
“就不能离我远点?”戚如珪指着剑,说:“你看看,白擦了。”
顾行知撇嘴说:“我就不乐意看你对公孙惑这般上心,一把剑而已,我有玄铁银刀给你,还要他的剑做什么。”
戚如珪细抠着太阴刃上繁复的星宿图腾,没心思搭理顾行知。顾三儿看她这般投入,忍不住一把夺过剑,扔到地上,起身将她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戚如珪一脸惊吓,顾三儿手重,她领教过多回。被欺负了也只能忍,蛮力拼不过他。
顾行知压下头,鼻息缠着鼻息,深沉道:“美人就该身下躺,握着剑,人就不漂亮了。”
戚如珪见他起了兴,忙笑道:“顾行知,你这般粗暴,不怕我咬回去?”
“咱们咬得还少吗?多一口少一口有何区别?”顾行知将她压得更用力了,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隔着薄衣,张嘴咬了下去。
“你疯了?”戚如珪大叫,“痛啊!”
顾行知看着她红通通的小脸,身下欲气更膨胀了。他歪着嘴说,“今儿我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印,从今往后,你是我顾长晖的人。”
“霸王硬上弓?”戚如珪揉着被咬红的肩,她剥下外袍,摊出一抹刺目的齿印。其实顾行知咬得并不算用力,可对戚二来说,痛就是痛。
她说,“你这样,我不喜欢。”
“说得好像你喜欢过似的。”顾行知支起她的脸,看她一脸倔强,调笑道:“喜欢过吗?”
“你让我咬一口,我就告诉你。”戚如珪突然用力,翻身将顾行知转压在身下。她知道顾三儿这是让了力,不然以她的小身板,哪里骑得住顾行知这大块头。
反看顾家小哥,见戚如珪难得主动,乐得不行,他任由她坐在肚子上,四仰八叉说:“好啊,来咬就是,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是你的。”
戚如珪二话不说,撩开他的袖子,转头啃下。她这一口,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像是要把顾行知的胳膊咬断一样,齿间渗出茫茫的血。
“够狠。”顾行知抽了抽手,又气又笑,“你倒是不见外。”
“跟你哪能见外。”戚如珪擦了擦嘴,望着他手臂上深深的齿痕,噗嗤一笑。
“你还没回我问呢。”顾行知坐了起来,搂住险些倒后的戚二。他那眼像是要溅火,巴不得将身前人给盯穿。
“就不告诉你。”戚二从他身上起开,地上滚了一圈,身上全都是灰。
顾行知躺回到地上,饶有趣味地抚着手臂上的咬痕,道:“够味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楚辞·卜居》,比喻世道浑浊,黑白颠倒。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