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醋王
李恒景发落完顾行知,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他魂不守舍地听完其余诸部的述职,直往花贵人宫里跑。
柳穆森在后头追得紧,从未见皇帝这么急, 之前养了这么久一面儿也不见,如今不知犯了什么神经, 上赶着要见花想容。
李恒景前脚连着后脚奔进殿,花想容刚午睡醒。她怕自己的脸惊着人, 所以这几日都戴着一顶薄纱。李恒景见着她, 二话不说就抱了上去。他一边抱,一边哭, 柳穆森跪在殿外,看得满头是问。
“母亲……”李恒景哽着泪,顾不得头发蓬乱、形容枯槁,“母亲,我好怕……”
花想容听他唤自己“母亲”, 原还带着浅笑的脸霎时阴了几分,她只道:“我不是你母亲。”
“你就是我母亲。”李恒景哭得更大声了, 他吻着花想容的手, 神志模糊道:“母亲抱抱我好不好,母亲, 你抱抱我……”
他的语气卑微至极,花想容听了,难免有些动容。她应李恒景之求,环手抱了一抱, 这一抱,她才意识到,李恒景整个身子都是凉的。
“母亲……他们都想害我……”李恒景眼神惊恐,不安地看向周身。时下入暮,殿中尚未点烛,哪哪儿都黑。他淌着泪,看着花想容黑漆漆的脸说,“母亲今晚陪恒景睡好不好,母亲今晚为恒景唱歌。”
花想容语塞半晌,踟蹰道:“陛下,我不是周嫔……我是花奴……”
“花奴……”李恒景扯下她的面纱,看她眉目间那几分相似,起声大喝道:“那你为何要假扮我的母亲!”
“臣妾没有!”花想容夺过面纱,重新戴在脸上,背过身去:“陛下忘了吗?我不是周嫔,周嫔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你胡说!”李恒景发了疯,一双兽眼塞满血丝,“她没死!你就是我的母亲!就算烧了脸,毁了容,我也认得你……你就是我的母亲……”
“陛下……”
“母亲……你不要丢下我……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好怕……”李恒景泪水泛滥,滚在地上,连成了一滩,“母亲知不知道,皇后她每天都想要儿臣死……每天……每天啊……”
花想容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从前的事,听皇后如何不给他饭吃,如何将赏奴婢都嫌拿不出手的破衣裳扔给他,如何大雪夜里让他光脚跪在奉孝门前背百家姓,此间种种,哪怕是旁人听了,亦会不忍耳闻。
殿外风更冷了,李恒景双眼都透着穷奇的光。他瘫跪在花想容面前,缩成一只弃犬。
“陛下……”花想容听得满心感慨,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就此拥在一起,朦胧暮色宛若金雾,在黑暗中,匀出一缕难得的亮。
“他真是这么说的?”太后逗着笼里的金丝雀,看也不看阶下的柳穆森一眼。她老了,眼也花了,到了晚上,给鸟儿投食这种事都放不准。
太后眯着眼,将食屑递到那鸟儿面前,见它真吃了,才继续说:“贱种一个,也是辛苦他记得这么仔细。”
柳穆森忍住汗,正色道:“奴才还听他唤花贵人母亲,疯疯癫癫的,着实吓人。”
“李恒景本就是个疯子。”太后放下逗鸟的小棒,托着嬷嬷的手,坐回莲榻上。
“刘锦没把花想容弄死,真是可惜。”太后扶膝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浮出微微不甘,“你引荐的那个白鹭,到底比不上她师父老练。前些日子毛手毛脚,打坏了哀家一只玉盏。这样心浮气躁的人,哀家怎可放心将尚宫之位许给她?”
“太后说的是,回头奴才就去敲打敲打她,保准不会有下次了。”柳穆森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头,烛火后的人,看着面色更黄。
“过了隆夏,就该秋猎了。”太后偎着肩,看着那欲想腾飞却只能撞在笼子上的蠢鸟,古井无波道:“李恒景既然那么恨哀家,哀家也该给点回应不是?”
“太后……”
“你且把风阁老叫来。”太后垂着头,模样看着温和。她这样的温和说是装的,不如说是长在了骨肉里,旁人永远不知太后这深不见底的温和下藏着多少冷箭,更不知道这冷箭中,会不会也有一天扎在自己身上。
殿中帘幔飞舞,烛火愈燃愈烈。柳穆森将头压得极底,连呼吸都带着颤儿。
“同室操戈,必有一死。”太后抓着袖,瞻向那烛,闷闷道:“那就让这火,烧得更旺些好了。”
………………
“你不出宫?”顾行知走在前面问,见戚二并没有跟上的意思。两人拖拖拉拉了半天,已过酉时,看这础润而雨的天色,天公又要掉眼泪了。
戚如珪凝在原地,伸头眺向司天监的方向,她捏着太阴剑,忧心忡忡地说,“我想去见见公孙先生,许久都没他的消息了。”
“你不知道吗?”顾行知陪她一起站回到那儿,满脸正经道:“公孙惑已经病了许久了。”
“病了?”戚如珪一惊,看样子并不知情。
顾行知说:“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自打入夏不久,他就病了,连床都下不了。”
“怎么这么严重?”戚如珪提步往司天监走,边走边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清楚。”
“先前入宫听太监们碎嘴时说的,”顾行知看着她焦灼的背影,顿了顿,说:“真要去啊?”
他有些不悦。
“怎么了?”戚如珪停下步,没品出他的不开心。
顾行知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想,说:“行吧,我陪你一起。”
“怎的我一提到公孙惑你就脸色怪怪的。”戚如珪摸了摸他的额头,“不会是那一顿戒尺,把你脑子都打傻了吧。”
“没。”顾行知甩开她的手,闷闷不乐地说,“你跟公孙惑……”
“我与他只是朋友。”
“屁咧。”顾行知瞪了她一眼,满口埋汰道:“朋友怎么可能共处一室,孤男寡女,你以为我小,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与他燕子楼私会时,我可都亲眼看见过。”
“你看你,又急了。”戚如珪宽了宽心,好声好气道:“我与他真没什么。”
“你发誓。”顾行知步步紧逼。
“我发誓。”戚二将他拉回到暗处,待路过乱瞟的宫女们走远之后,才细声说:“别耍小孩子脾气,陪我去看看先生。”
顾行知冷着脸道:“那你跟公孙惑到底是什么朋友,他病了,你还得要去看他。我也病了,你来不来看我?”
“胡说,你哪里病了?”戚如珪嗔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气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很好笑。
顾行知捂着胸,委屈说:“我是心病!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就不喜欢看你跟其他男人搅在一起,你越搅得起劲,我心就越痛。”
戚如珪听得哭笑不得,她只说,“今儿看在你手受伤的份上,我不跟你吵。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去,那我自己去。我与公孙惑清清白白,并无男女之情,你耍脾气也要有个度。”
“那你去吧。”顾行知向后退了退,转身要走。
“我真去了?”
“去吧!”顾行知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毫无情面的样子。
戚如珪不曾多想,提着太阴直奔司天监。只是还没走上半柱□□夫,前头拐角处突然闪出个男人。
顾行知。
他抱着刀,嘴里衔着根草,正靠在墙角根抖腿。夜色里,他的眼有些过于清亮,像两颗裹着辉彩的星。那两颗星斜看着戚二,下头的嘴扁成一条线,左右两边脸被风吹得深红一片,像两团雾岚云烟。
戚二说:“你不是出宫了吗?”
“迷路了,不行吗?”顾行知将草取下,扔到旁边,戚二看他欲言又止的,想是有什么话。
“这宫里你是从小玩到大的,还会迷路,你唬谁?”戚二用剑柄顶了顶他,一张脸笑成花,“说吧,你又咋了。”
“我想问个路。”顾三抬起头,满不情愿。
戚如珪问:“什么路?”
“去司天监的路。”顾行知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故意让你跑来气我。”
………………
柳穆森出了千秋殿,先回耳房换了身新衣裳,才折身去尚宫局。他在太后宫里待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吓得满身都是汗,每回去完千秋殿就得换身新衣,要不然,铁定是万万不能见人的。
他远远见着白鹭,也不废话,只说:“太后对你不甚满意。”
白鹭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猜到太后因自己打碎玉盏的事多有顾忌,她眉聚成川道:“怪我自己笨,不会讨太后欢心。”
“都是这么过来的。”柳穆森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他知道白鹭脑子转得快,稍加点拨便能懂自己的意思。
“刘锦是为着太后死的,她心里多少有个结。你是刘锦生前最疼爱的徒弟,太后自然会多看你两眼。只是你也得好好想想,如何讨太后的欢心,让她愿意将尚宫之位交付于你。”
“公公说的我都知道,可……可我一个普通宫女,如何知道太后想要什么。”白鹭来回踱着步,论急切,她比谁都急。
“□□秘辛什么的,我不懂,但前朝后宫许多人许多事总是相通的。若想快速求得一方信任,须得以最核心的利益打动对方。”
“最核心的利益……”白鹭细细回味着柳穆森的话,步子下意识慢了些。月亮从云后露出脸,是惯有的冰莹色。
柳穆森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低头磨了会,尚宫局是女人堆,他不好多留,眼见不远处有女官走过,柳穆森心下一狠,不曾打声招呼,迅身消失在了暗处。
白鹭吟了许久,脑中灵光霍然爆现。她回过头,正准备言谢,却见原处一片凄空,独留一片明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每天晚六点,固定更新两章。
这样大家就不用早上看一章,晚上看一章啦~(这样挺麻烦的)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