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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本想起身相助,奈何咳疾复发体弱拖累,只能一边忧心一边由家中小厮扶着慢慢往家走。殊不知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背后一个气喘吁吁的清亮声音就喊着让他等一等。
二哥回首,于春风浮云里看到发丝纷飞一脸骄傲的小姑娘哒哒哒地跑到了他身边,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抬头望向二哥,瞳仁似水,干净澄澈,不染尘埃,二哥微怔时,她抬手将一个翠绿窄口小瓶递到二哥眼前,说是家中父亲怕她不小心蹭伤刮破,专门找世外老神仙给她配的“仙药”,小姑娘夸张地比划着捋胡子的模样说“是真的神仙,白胡子老爷爷那样的神仙,你知道吗?”她说自己都不舍得吃,但见二哥刚刚咳的厉害,就甩掉了那群“癞蛤蟆”后折返回来寻二哥,小姑娘自豪地晃着手中的翠瓶,说有仙药在手,治个咳嗽绰绰有余的。二哥接过翠瓶,小姑娘继续嫩声嫩气地叮嘱二哥,应该同她学一学,打不过就要跑,逞能硬扛任人欺负,那是傻冬瓜才干的事。
“你长得好看,不要因为被一群癞蛤蟆欺负就感到难过啊。”小姑娘走了两步还不忘回身安慰二哥,声脆如泉,笑眸灿烂,全然忘记了刚刚有人曾辱骂追打过她,当真是没有因为被癞蛤蟆欺辱而难过半分,二哥站在初春的暖阳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京城中春风里有淡淡明媚而清新的味道。
那日之后,书院里的豪门子弟深觉被辱,欺负起二哥更加不管不顾起来。
“那岂不是给二哥惹出更大烦扰?”我心中不屑。
二哥颔首,眉目间却有化不开的温柔,“她心思清浅,又怎会知道世间多的是没能力逃跑也没办法逃跑之人。”二哥把玩着手中的翠瓶,那小小玉瓶色泽温润,二哥浅浅一笑,“所谓仙药,其实也是一瓶悉心调制的蜜糖罢了。”
我心里一刺,暗自低眉,心头一片荒凉。
想来齐音打小擅长逃跑开溜的伎俩齐家也十分清楚,装了一瓶糖丸不过是宠着她天马行空的想象罢了,原来真的有人被家人这般宠溺疼爱,悉心呵护着长大,在她心里,或许以为天下良药皆是甜如蜜糖吧。
我猛然想到那个被冻死荒山的纨绔子弟,“那个曾辱骂齐音的人?”
二哥眼中阴霾和厌恶一闪而过,“他?自然永远开不了口了。”
果然如此,二哥初入朝堂最该韬光养晦,迫不及待找人料理了昔日那名同窗,不是因为他往日对自己的辱骂欺凌,而是因为他曾对着齐音啐过一句“臭婊子”。
我将手中的帕子攥紧,掩下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
二哥告诉我,他再见齐音时与初见并未相隔太久,那是一个月之后的春夜花灯节。
别人夜里赏烟火放孔明灯时,她发间扎着淡粉色的绒花,却软磨硬泡地拿着烤鸡央求守城的侍卫,能不能让她登一回城墙,说是江湖中的大侠都是专门捡在繁华热闹的节日里跑到城墙上体悟大道的,临风独立,傲气逼人,她也想试一试。侍卫自然是不能同意的,但眼前小姑娘软萌可爱又不忍心拒绝,便哄着小姑娘说来年,来年花灯节就允她登墙。做不了一回“在城墙上思考的江湖侠客”,她看上去十分失落难过,但还是垂着脑袋应了,临走前还是将怀中抱了许久的烤鸡依依不舍地送给了守门人,怕他今年吃不了烤鸡明年会说话不算数。只是走出没几步,又极没出息地折返,踌躇了良久,用手上的一包糖糕换回了那烤鸡的一对鸡翅膀,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几个玩伴融入了来往的人流之中。
“想来,她是极爱吃鸡翅膀的。”二哥笑得无奈,目光遥远而璀璨,有如星河倾泻而下。
我看着这样的二哥不觉呆住,心口突然莫名剧烈地跳动,脸颊不由得火烧火燎起来,我忙别过头去,努力压抑着这突如其来古怪莫名的心绪。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缘,此后二哥总有机会,在一个一个偶然的时光间隙里,一次又一次的偶遇齐音,看着她举着高高的大扫帚嗷嗷嗷地扑蜻蜓,一不小心摔了却红着眼圈噘着嘴硬是不肯掉一滴眼泪;接着树上几个同龄人扔下的小青梨,仰着脑袋兜起蓝花布咯咯地笑得分外欢畅;蒙着眼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路,却佯装凶悍地呼喊着江洋大盗来咯;搂着不知从哪儿救起的羸弱小猫吧嗒吧嗒掉眼泪,却不顾那脏兮兮的小猫染了她雪白的衣裙……
我听着二哥讲了一个又一个偶然窥见的故事,那一个个鲜活的故事里,是二哥含笑的目光和那个姑娘妙趣横生的点滴生活,直到那个总角姑娘长成俏丽小女儿,二哥的情意已经默默种在了心里。而当年二哥带我偷偷出府赶春集,恰巧碰到她左呼右唤地融入了那片繁华热闹里,二哥忍不住第一次将他心底早已生根的决定告诉了身旁的我,将那个惊艳了他年少岁月的姑娘第一次带到了我面前。
如今知道那个姑娘就是齐府三小姐齐音后,我们才明白一个个偶然的缘分背后其实都是年复一年同处一巷的必然,齐府和汇文书院都座落在千福巷。
“那齐音就没注意到二哥吗?”我静静问着,这一个个故事背后皆是二哥一人的百转千回,那齐音呢,她是怎么想的?
二哥沉默,又复一身清寒。她并没有注意到。
千福巷座落京城中枢,绵延数条分支街道,周围多座书院,如二哥那般求学的少年郎数不胜数,她活的那般自由张扬,一心一意只沉浸在自己斑斓恣意的生活里,她或许在许许多多的时光里逞能扶弱过多回,也逃跑开溜了多回,早就忘记了曾经在某个街巷口,曾出口维护了一个寥落而清俊的少年,并与了那少年一瓶珍贵甜蜜的仙药。
我看着二哥,我知道,他未来的妻子只会是那个招惹出少年刻骨深情却浑不自知的姑娘了。
吾皇番外——雨中泪(三)
我听了许多许多关于齐音的事情,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二哥细叙齐音时,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不再仅仅让我神伤沮丧,更变成了一根根针刺在我心头上,细细密密刺地我一颗心鲜血淋淋。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本应一同和二哥期待着那个姑娘嫁入杨府,做我二嫂的,我是杨府嫡女,杨轩是我的二哥,是二哥啊。
我不能,也不敢让二哥知道,在二哥面前,我永远笑着,听着,应和着,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阻止不了自己心中疯狂蔓延的酸涩和嫉妒,我眼中无人可比的二哥,我眼中朗月清风的二哥,陪着我长大疼爱我的二哥,凭什么要被别的女子拥有!我害怕,我害怕人世间唯一疼我的人最后被别人抢走,牵着别人的手,伴在别人身旁,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可我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因为二哥与齐远交好,深得齐相的赏识喜爱,连带着杨府同齐府的关系也日渐亲厚,父亲对韩府的恨从不对外宣扬,不动生色地蛰伏在暗处,对于二哥的亲事,父亲以往的目光是盯着皇家的,如今肯把目光他投,无非是除了皇宫大内,在京中能找到可与韩府相提并论的高门贵府就只有齐府了。
齐府百年根基,家学深厚,家世显赫,府中孩儿皆是人中龙凤,实在耀眼夺目,如若有一日齐府肯相帮杨府,甚至有姻亲牵绊,那纵使不同皇家结亲,杨府沉冤雪耻也非难事,况且齐府三小姐实在是被整个相府宠溺非常,如若他日嫁入杨家,齐府定然全力提携支持杨府。
但我们却忘了,齐府如此耀眼夺目,怎会只有杨府有觊觎拉拢之心?韩府,也有。
齐远同韩江月一眼万年的湖畔初见是如此突然,事出古怪必有妖,我不相信天命,更不相信韩府嫡女韩江月向来体弱甚少出府,那日寒风凛冽,冬至之日豪门士子游学,韩江月却恰巧去寺中为母祈福,又如此恰巧,正遇上游学的年轻士子们。就是那匆匆一面,齐远与韩江月一见钟情,换庚帖定亲事,两情相悦的一对很快就喜结连理。
韩江月嫁入齐府那一日,锣鼓声震动了整个京城,万人空巷热闹非凡。而那一日,杨府却阴霾笼罩,寂静孤寒。
往事如烟,在二哥的光辉下,坊间已少有人提及当年杨府长子早逝的难堪之事,韩府昔年将自己择的干净,污蔑大哥纵情声色才淫死于青楼妓院,除了杨韩两家鲜少有人知道其中真相,所以齐家看到齐远钟情韩江月,韩江月亦倾慕齐远,没有丝毫犹豫便下聘问礼,娶新妇入门,顺理成章地成就了一段人人称颂的良缘佳话。
我有时想如果杨家在相交齐府时能坦诚一些,将往日实情告知一二,齐府知晓杨家对韩家的心结和仇怨,会不会就有所顾忌和迟疑,会不会就不会这般猝不及防地结亲,会不会就不会把杨府逼入绝境,毕竟二哥对齐音的心思,齐家人看得明白,也是欣然默许的。
但是没有如果,齐韩联姻,我们同韩家的血汗深仇再也无望求助于齐家。
那日二哥同父亲的争执声惊动了整个杨府,父亲打在二哥身上的藤鞭生生被抽断了,然而二哥依旧倔强固执地不肯低头,跪在父亲书房外三天三夜。那么寒冷的天,二哥不肯屈服,父亲也丝毫不愿松口,任由二哥咬着牙冻着挨着,最后面目青紫,昏死在冬日的寒夜里。
那个冬天,二哥差一点没能挺过来。
我心中从未那般的惶恐害怕,我虽无从过问但心下明白,能让二哥如此豁出性命来同父亲对峙相抗的只可能同一人有关,齐家娶了韩家女,父亲绝不可能允许二哥再娶齐音的,二哥的梦碎了。
可是二哥怎么肯放弃呢,拥有了希望却要再将希望打破摔碎,太难太残忍了,更何况,齐音已不仅仅是二哥的希望,她已经融进了二哥的骨血魂魄里,再也剔不出拿不掉了。
我夜不能寐寝不安席,没日没夜地守在二哥床头,一点点将药送入二哥的口中,轻而又轻地抹平他眉间的愁结,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轻声哄劝,一切还不是绝路,总有转圜的余地,我还等着他娶回齐音做我二嫂嫂,等着他和二嫂嫂生出可爱的胖娃娃。
我日复一日地在二哥床边诉说着他心中的渴盼和希冀,即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凌迟着我自己的心,可我只要二哥活着,若他活着,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心。
二哥还是熬了过来,因为他到底有不能放下无法割舍的人。
二哥刚能下床就去寻了父亲,他们闭门密谈了许久,我不知他们谈了什么,父亲答允了什么,二哥又妥协了什么,但二哥又变回了那个看似云淡风轻,却心沉似海不苟言笑的杨家二郎杨轩。
那年冬末,我第一次在梦里梦见了二哥,明明是一个甜蜜得不真实的美梦,醒来后我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哥不再同我说齐音了,但他越发的疼爱我,他是杨府中唯一一个肯容忍着我无端的脾气宠着我偶尔胡闹任性的人,他会耐心哄着我说“吾妹昭儿,乖巧懂事,冰雪聪明”。
可我的心却越沉越深,吾妹,吾妹!
我开始逼迫自己疏远二哥,不再亲近二哥,也不再踏入他房间一步。
可二哥无暇深思我为何对他突然疏离,他只是无奈地笑笑说“吾妹长大了”,依旧将好玩好吃的东西遣人送到我房里。他越来越忙,他同齐远越发亲厚,父亲对齐相更加亲近,齐杨两府,渐渐亲如一家。
半年之后,齐家长女齐嫣得蒙圣上赐婚,嫁入东宫,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人人都明白齐韩两家从此荣辱与共再难分割。
那是景德十四年的冬末,雪下了整整一天,惹得人心也更加冰寒。父亲漏夜从宫中回来,推开我的房门,告诉我日后除了到齐府同齐令走动外,也要多去东宫与齐嫣交好,甚至必要的时候,要替他处理掉东宫几个无关紧要的性命。
父亲口中轻轻巧巧吐出的几句话让我顿时如坠冰窖。
“为,为什么?”我嗫嚅着,双腿微微哆嗦,我为什么要多去东宫,为什么要结交齐嫣,为什么要我……杀人?
“自然是为了你的将来。”父亲盯着我,语气意味深长。
我的将来?我什么样的将来需要谋害人命了?我看着父亲眼底毫不掩饰的无情狠厉,猛然明白了过来,齐府如今和韩府一体,既然利用齐家无望,我们对韩家的恨终于开始殃及齐府了,父亲也许早就开始了他的谋划,只不过现在需要用到我,才终于告诉了我。
我惶恐地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疯了,彻底的疯了,原本对付韩家已然困难重重,如今却还要一起对付齐家,我们小小杨府怎敢去想,怎敢去做?!
父亲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狂热,“你只要听为父的话,齐府一倒,凤主之位必出自杨府!”
父亲背后是白茫茫的天地,我觉得父亲的话越发狂妄可笑,可笑至极!父亲向来谨小慎微,如今此番狂傲的模样像是着了魔一般,令人畏惧也令人厌恶!我冷眼看着父亲,他自小将我按照宫嫔的规矩教养长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想让我入选秀女进宫伺候皇上,伺候比我年长数十岁的皇上!以杨家门楣,做个昭仪充容已是勉强,枉谈什么凤主之位?!
面对我冷漠的不屑,父亲眼中布满血丝,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自小被为父严格管教,自是知道为父心中所图,当年韩家颠倒黑白,让你大哥蒙受不白之冤,让我们齐府门楣受辱,就是因为那手眼通天的权势!如今天赐良机远胜于前,未来新皇的凤主之位,你难道不想要?”
我手中的绣花针一下刺破了指尖,在绣了一半的帕子上染上红花点点,新皇的凤主之位?那不是太子妃齐嫣的未来吗,我怎么可能!
“你当知为父从不放无端之言,不行无把握之事。”父亲已经将刚刚疯狂的情绪揽掩入眼底,面容重新变得冰凉而镇定,他打眼看着我,像两团鬼火直直烧穿了我的心,“母仪天下,睥睨六宫,泼天富贵,滔天权势,你想不想要?”
我震惊地看着父亲,良久之后,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天的雪下的真大,父亲走后我死命地咬唇,直咬出斑斑血迹,却仍然压抑不住一阵阵的心悸,我绞着帕子望着屋外白雪皑皑,眼睛刺痛,此后坎途不仅艰难灰暗,有鲜血有人命,更重要的是,我未来的夫君从此便成板上钉钉,再无其他可能了。
如此也好,不过一场雪的时间,我便抹干净了面上的泪,原本便没有其他可能,又有何遗憾?不该肖想的人不该妄想事的我早就该放弃,权势富贵,谁人不想?!母仪天下,谁人不愿?!
我告诉自己,此后余生,不再回首。
吾皇番外——雨中泪(四)
杨府,开始慢慢向齐府和东宫渗透自己的人。
除了钱财收买,父亲还让我下毒夺去了齐家和东宫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命,或是厨娘仆役,或是丫头侍从,或是守门洒扫,空下的位置都会由杨府暗中安排的人想法设法替上,成为了埋在齐家和东宫的暗桩。
我初时极畏惧害人,那药包往往握在手中片刻便被冷汗浸湿,可事实上,有些事做了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的数次都不再那么困难,甚至变得心应手起来。
我学会了面无表情地下毒,学会了虚与委蛇地微笑,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拉拢人心。
渐渐的,父亲即使未与我详说,我也知道了父亲打算如何让我成为未来的后宫之主。并非让我伺机谋害齐嫣,而是想让宁王取代太子。可是齐韩两家高门煊赫炙手可热,权倾朝野风头难挡,太子党气焰如此嚣张,小小宁王如何斗得过?我困惑不解,但父亲都只是负手而笑,目光深沉,似乎成竹在胸。
我也只能破釜沉舟地继续走着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齐家不察,始终以诚挚待杨家。
景德十五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惠风和煦,齐音十三岁的生辰宴上,齐相刻意请了二哥,那是齐音第一次正式同二哥见面。那日之后,齐相答允二哥,日后待三小姐及笄,便同杨府结亲,将齐音嫁于二哥。
二哥多年心愿终成真,心心念念的女子唾手可得,这本该能令二哥高兴得发疯,如今却成了一副折磨他身心的鸩毒,成了二哥承受不起的灼心之痛无言之殇。
我不知道二哥同父亲具体妥协了什么,但我知道即使二哥不去伤害齐家人的性命,但他暗中探听齐家讯息不假,他欺瞒诓骗齐相不假,他朝中费尽心思铲除太子党亦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