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齐嫣摸了摸齐音的肚子,「小阿音,饿吗?」
「……不饿。」齐音吸了吸鼻子,自知此次不比从前,母亲不由分说就罚自己跪祠堂,自己正犯错受罚岂能说饿,可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彻底出卖了她。
齐嫣抿着嘴摇头低笑,从怀里掏出藏起来的龙须酥,捏了一块放进齐音嘴里,「阿令做好了糕点让我带来,你快吃些,虽说此次事出有因,但只怕父亲日后不会准你再去校场舞枪弄棒了,你可明白?」
齐音本来「嗷呜」一口吃下齐嫣手中的龙须酥,可听了长姐的话,鼓着腮帮子,眼里一下噙满了泪。
齐嫣看着自家小妹受罚两个时辰未滴一滴泪,想到日后无法去校场却是马上淌下泪来,心中又怜惜又无奈,可没待能多说,门外脚步渐近,齐远拿着扇子敲了敲门框,「快出来,父亲回府了。」,齐嫣只能慌忙收拾东西溜出了祠堂。
齐相回府,长舒了口气,叹了一句「圣上恩宽,实属万幸」。
原来是小宁王亲自入宫,与皇上解释自己刚刚出宫建府,一时兴起才想探访军中,身旁的小厮看着小小人儿拿着齐家枪有模有样,一时心痒才比划起来,只怪自己终日娇养,躲避不慎才被误伤,算不得冲撞,而该反思己身,日后将强加武修才是。
皇上听罢,雷霆之怒渐消,便责令齐相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齐远罚俸一年,加强军中管纪,便不再牵连重处。
此事虽然过去,但齐泓却后怕不已,生怕自己的小女儿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自此再不准齐音靠近校场,也不准齐音碰刀碰枪,拘起来跟着齐嫣齐令一道儿在闺房里绣花习字,跟着齐远学习诗书礼义。
齐嫣本以为小妹自是不肯屈服的,可齐音却温温顺顺地应下了,耐着性子窝在齐府两年有余。但终究从小在营中自在惯了,再难老实听夫子讲课,唉声叹气了几轮后,齐泓也是不忍,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齐音偷溜出府玩闹,反正巷子里来巷子里去的,翻不上天去。
齐音自是知道父亲和长兄因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那日祠堂里便暗暗立誓,为了齐家要离演武场远远的,为了齐家要离跪人远远的,为了齐家此生再不去招惹跪人了。而放下了演武场的执念,齐音反而渐渐在街巷之中玩出了乐趣。
齐沧也不知该不该感谢那场飞来横祸,虽然如今自家小妹依旧不改顽劣,但至少不再士里士气地想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在府中跟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起码也算浸润了些名门闺秀正经该学的东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呐。」齐沧终于卸下了教导小妹的重任,也卸下了先前误导小妹入歧途的心理负担。
一切又都重新美好起来。
番外——雨中泪
我叫杨昭儿,我厌恶自己的名字。
我是在嫡亲大哥死的那年冬日诞下的,那日天上雪花大如鹅毛,寒风冰冷刺骨,母亲诞下我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去了,在我的啼哭声中,昭儿,我的名字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昭雪亲儿,这将伴随我一生一世的名字却皆是对我大哥蒙受污名的不甘和怨恨,是对不能为我大哥沉冤得雪的控诉和愤懑,并没有一丝一毫对我这个刚刚出世的小女儿的留恋和难舍。
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这一生再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父亲对我十分严厉,从不亲近,动辄打骂,疏离而淡漠。所以我害怕父亲,可我也同样可怜他,我知道,我大哥杨延背负污名受辱而死,被韩江黎拖入妓院百般折辱,被发现时浑身赤裸,周身污脏,没有一丝气息。杨府声名狼藉,母亲最后含恨而去,但始作俑者的韩家既是高门大户又是权贵外戚,纵使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但此仇难报,若想昭雪沉冤父亲只能卧薪尝胆以求来日。
我从小琴棋书画女红舞艺样样都不能落下,不是我喜欢,而是别无选择,孩童天性好玩,谁耐的住性子一日几个时辰关在屋子中强忍着枯燥乏味呢?只不过只有我足够优秀足够完美,将来在高门贵女中才能脱颖而出攀得龙婿。杨府需要这样一个女儿通过姻亲改变现状,扭转命运,所以父亲对我极其苛刻严厉,不喜我有什么小孩子心性,藤鞭挥在我身上又狠又重。
可我是家中唯一嫡亲的女儿啊,为什么我不能得到更多的关爱疼惜,为什么我不能得到更多的优待宽容,反而是更加严格的管教,更加无情的鞭笞,这对我来说是何其不公。
所以我偶尔也会拗着脾气抱怨,因为心中的不服气小小的偷懒耍滑。
那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实在困乏,弹着古琴瞅着师父有事离去,就自顾自趴在琴上打起瞌睡。父亲进门看见我睡在琴上勃然大怒,抽了我数鞭后拎着我便扔进了祠堂中,指着杨延的牌位,让我好好痛思己过,然后决然地拂袖而去。我捶着门嗓子都哭哑了,最后哭不动了,恨恨地盯着大哥的牌位,一气之下摔了大哥的牌位,可依旧没人来搭理我,他们任由我哭任由我闹,但绝不会放我出去。我摆好大哥的牌位,找了个墙角蜷缩成一团,目光滑过一排排冷森森的牌位,最后落在杨延的牌位上,浑身颤栗。
父亲关了我整整一夜,那夜无边无际的惊惧一生一世刻在了我的骨血里,那一年,我五岁。
那之后,我便对父亲百依百顺,再也不曾违逆分毫。
听二哥说,以前父亲是个诗酒风流之人,虽然屡屡同母亲争执吵闹,但对我嫡亲大哥杨延却很是喜爱,远胜其他姨娘生的三个儿子。而我大哥生得极为清俊,貌若好女,性格温和,只是身体不大好,才会常常被京城的公子哥们调笑,时时欺辱,甚至最后难堪而死。大哥背负污名而死后,父亲便再没有一丝和颜悦色,母亲饮恨过世后,父亲更是大病数月,病好后就彻彻底底变了,性子变得阴沉可怖,也没有再续正室,家中只剩下昔日的两位姨娘,而我便是家中唯一嫡亲的孩子了。
听完二哥的话,我忍不住冷笑,死去元知万事空,昔日不知情真,如今后悔莫及做给谁看?
父亲的恨对外掩饰的很好,可是对府里的子女却极其严苛,日日念着复仇,逼迫着我们同他一起沉入九幽炼狱。流淌的血脉,家门的桎梏,我们如若违逆父亲便像是可耻的背叛,是不孝,是不忠。我知道我们对父亲来说他刺向仇人日夜不停打磨的刀,而我是府中唯一的小姐,更有嫡出的名分,便成了他最为隐秘也最为锋利的那一把刀,所以他对我更狠厉决绝,一言一行皆是按照宫妃的标准严格约束我。
他不爱我,只是打磨我,利用我,气极不耐之时,用藤鞭抽打我。
我伤痕累累的时候,府里只有二哥真正疼我,肯为我去寻伤药,让他屋里的老嬷嬷给我擦药。
许是因为二哥生母柳姨娘也是早逝,他同我一样,都是没有母亲的孤单孩子。
我府里有三个庶出的哥哥,只有二哥肯和我多说两句,只有二哥读书时愿让我在侧看看诗文,学学书画,只有二哥在街上看到新鲜有趣的物件才愿费心带一两件给我,让我心中生出小小的雀跃,只有二哥在父亲罚我不准吃晚饭的时候,悄悄遣侍女塞一两块糕点给我填填肚子,只有二哥在父亲上朝不在府的时候,瞒住府中的丫头仆从,带我出府看一看府外另一个大千世界。
作为杨府嫡女,我从小没有更多的恩宠没有更多的关爱,却背负了更深的仇恨更重的枷锁,我从出生起生命里从没有过明媚的阳光,我一出生便已暮气沉沉。可有二哥在,有这一点一滴的温暖,我便对冷冰冰的杨府抱有丝丝缕缕的温情,对杨家生出几分归属感,不至于让我全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
杨府就像个活死人墓,但有二哥在,杨府就是我的家。
二哥性格孤冷不善言笑,但是承继了柳姨娘的聪慧和父亲的姿容,他默默站着,便有如芝兰玉树,让人自惭形秽,我最喜欢偷偷看着二哥,深深觉得任何人在二哥相比都卑微如尘埃。
所以当二哥悄悄指着一个笑声欢快的姑娘说那会是我未来的二嫂时,我心中实在难以置信,看着二哥双眸带着少有的脉脉温情望着那姑娘十分诧异,二哥一向冷情,到底是哪家姑娘竟能迷了二哥的眼入了他的心?
我很仔细地远远打量那女孩子,她年纪似乎和我一般大,但生的更娇俏可人,笑靥如花,嫩黄色的襦裙衬得肤白胜雪眼若弯月,身上蓬勃张扬的活力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就想这么一直看着她不愿移开目光,想同她一起嘴角含笑,原来世上真有书上所写的灿如朝阳的人物啊,她笑一笑,莫名就让人生出许许多多暖洋洋的希望来。
二哥会喜欢她真是理所应当,她看上去那么纯粹温暖,那么灵动飞扬,在日日如死水一般的杨府,想拥有她万分之一的自在都是奢望,她和我是不同的人,她是天上的仙子,而我是地府的傀儡。
我心中滋生出丝丝缕缕的自卑,直至扎根到了骨子里。
我明白二哥,这个姑娘连发丝都闪着璀璨张扬的光芒,在囚笼一般压抑沉闷的杨府,二哥和我一样,希望有人能将自己从笼中拯救,让僵死的心能自由肆意的跳动,那姑娘,就是二哥心中生长的希望,是暗夜中对自由和光明的向往。
“她是哪家的姑娘啊?”繁市里那女孩儿一只手拿着糖葫芦一只手提着芙蓉糕,衣裳看着齐整讲究,但谈笑的模样便知家中并没有规矩拘束她,十有八九是哪个商贾大家的女儿,不讲究那些繁复的礼仪规矩,家中父母只想对她百般疼爱,护佑一生。
可是,若是商贾人家,父亲怎会让二哥娶她呢?杨府虽然不如韩府势大,但到底是礼官大夫府邸,商贾乃贱户,父亲绝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二哥要娶的女子,其家世必要有助杨府门楣,而且二哥近来才学渐显,父亲其实对他抱有更高也更可怕的期许,比如父亲最近格外关注皇上最小的女儿承芜公主。
如此,纵使那姑娘是二哥的心之所系,他们之间也隔着茫茫天堑,得不到一个善果。
二哥双眸转深,沉默许久才提到他其实也尚未得知,淡淡地说这姑娘曾相助过自己。
我心中冷笑,身为杨府的子女,既然心仪这姑娘,竟然不曾想去打探一下家世?我刚想小小嘲笑二哥,却看二哥双拳紧握,眉眼低沉,似乎忍受着火烤炭灼一般,心中猛然一跳。是啊,二哥怎会不知呢,连我都能猜出那姑娘八成的家世,二哥岂会看不出?他不去查,不过是逃避着心中畏惧的真相,一旦确认那姑娘家世,不过徒添一份绝望罢了。
杨家儿女,何时能由得自己的感情了?我与二哥的亲事,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与幸福和圆满无缘。
算了,嫁娶由不得自己又如何,我有二哥就足够了,我抬头看着二哥,少年模样清俊疏朗,嘴角紧抿似乎锁着深不见底的情绪,那是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深沉,可他看向那姑娘,眼中却是属于少年炽热而直白的柔情。
“二哥定会心想事成的。”我的声音飘荡在风里,显得那般单薄而无力。
那日之后,二哥再不同我提及那个姑娘,只是从他的诗里画里,我知道那姑娘一直在,他虽然得不到见不到,但挡不住相思入骨,痴念成疾。
吾皇番外——雨中泪(二)
二哥的卓越才学在京中日渐彰显,所谓才高八斗年少得意,开始有人说杨府二郎可与当朝右相二子齐远的才名一较高下。二哥确实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杨轩和齐远一时尽显我朝昌达文运,杨府长子当年难堪惨死带给杨家的污名渐渐被世人淡忘,现在满城皆叹杨府出了位文采飞扬的才子,连带着杨府的日子也不再那么阴郁灰暗了。
二哥才名尽显的时候,父亲也不再经常责打我了,开始让我与各家高门小姐走动。我虽生得不美但谨守规矩方圆,举止端庄有礼,我虽不够聪慧机敏,但各项才艺样样精熟,一日一日打磨出的画技尤其令人叹服,故而也博得了个小小才女的名号。
一双才子嘉女,让杨府从此在京中抬起了头。
韩府就是在那时送来了示好的重礼,父亲言笑晏晏一番推拒,弯腰颔首谦和恭敬,直言从未与韩府心生芥蒂,往事在前,本是杨府教子无方,如今想来依然战战兢兢,实在愧受此礼云云。如此几番做小伏低,韩府的人放下了礼,意得志满地踏出了杨府的门。
父亲背后冷笑,将韩府送来的东西烧的丁点不剩。
韩家真是傲慢到无知天真,或许父亲以前也曾心肠温软,但数年蛰伏隐忍不发,夜夜伴着亡妻灵牌入眠,心中所思皆是复仇的狠辣毒计,小小财帛示好怎可能平复彻骨仇怨?父亲是身在炼狱之人,心头早已没有一处温暖柔软,若想平复心头苦恨,只能用性命,用鲜血。
杨府如今蒸蒸日上,年后二哥朝中履职后,昔日曾在书院欺凌过二哥的几个同窗如今见面皆是拱手哈腰,二哥对他们不过回以宽和一笑,不提旧事一句,就如父亲对待韩府一般,谦和而大度。而就在那年的寒冬腊月,曾欺辱二哥最甚的一人被匪徒绑走,扔到了京郊荒山,待发现时早已活活冻死,二哥知道后面无表情地遣人送了丧礼,抚慰了其家人。
我知此事定然与二哥难逃干系,二哥同父亲一样,最擅悄无声息伺机而动,况且二哥一向也是冷情之人,只同那一人清算已经算是二哥仁慈。善恶有报,我并不觉二哥有错,且与父亲不同,我知二哥心里一直有处温情柔软,留给那个再未宣之于口的姑娘。
直到那日,风吹柳絮,春暖大地,整个人间都好似烂漫了起来,素来稳重的二哥激动的话音都微微颤抖,他说,那姑娘竟然是齐府的三小姐!
二哥隐忍相思数年,等有了盛世才名立身之本后,终于有勇气探查了那个姑娘的身世,而她的身世就像是上苍犒赏二哥无数个不眠不休的日夜一般,她竟然是齐相幺女,齐府的三小姐,家世显赫身份高贵,符合父亲对未来二嫂的期许,即使父亲也许有更高更深的思虑。
但不管父亲有怎样高攀日月的心思,但对二哥来说,那条横跨在他和齐音之间的天堑已然不在,他自会不顾一切抓住上苍难得给予他的这份怜悯和馈赠。
可是相府的小姐竟然可以这样街头巷尾肆意顽乐吗,我心中震惊诧异,我曾和相府长女齐嫣有过一面之缘,典雅高贵自是不说,且风雅不俗礼仪周全,眉目间的清傲一望而知,同为相府小姐,齐音怎会同齐嫣如此天差地别?二哥莫不是打探错了?我虽怀疑,但却未多说,只是淡淡的恭喜二哥,这一日,是二哥十数年来唯一真心欢悦的一日,我不该也不忍破坏这份难得的欢悦。
我私下着人暗暗探问,上苍是眷顾二哥的,二哥的打探分毫不差,那姑娘是名副其实的齐府三小姐,名唤齐音,家中娇惯任由她街头巷尾玩闹,连齐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此,二哥收起了昔日对齐家二子齐远冷淡疏离的傲气,与齐远渐渐亲厚起来,二人本就才学相当,如今二哥有心相交,自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齐家虽不再同祖上一般手握重兵,但也不忘以武学治家,且长子一直养在军中,一向豪爽重情,并不歧视门楣,二哥同他们兄弟二人相交甚欢,一来二往,就连齐相看着二哥,都会喊我二哥一声“杨家二郎”,颇显亲近。
二哥眉目间的经年的寒霜渐渐消弭,言谈也渐渐多了起来,与我也更愿意说起,那个名唤齐音的姑娘。
原来昔年杨府势弱的时候,二哥在书院总是被人刁难欺辱,他年纪最小又生性寡言,身弱体薄却风姿俊秀,出身不高却极具天资,自是遭其他世家纨绔的蔑视嫉恨,言语辱骂是其次,偶尔动起手脚,二哥更是寡不敌众。
但二哥从不与家中提及,自己也一顾隐忍,众人也就习惯时不时讥笑踢打他两下,直到那一日遇到了那个姑娘。
二哥说,他从未看过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明明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说起话来倒是十足十的傲然无畏,大大咧咧地叱骂那群纨绔们脸皮厚比城墙,以多欺少实不要脸,丑得像蛤蟆还踢打人家漂亮小书生,会遭天谴……那个被她骂“蛤蟆”的纨绔骂骂咧咧喊着“臭婊子”直冲她而去,谁知小姑娘脚下功夫了得,提起小襦裙一溜烟儿就逃走了,惹得身后数人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