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庆庆, 你怎么跑出来了!”

  徐大侍颇为惊讶地瞪着鹿白,不等她发问, 就颤颤巍巍地迎了过去:“你娘才走一会儿, 就到处乱跑。快跟我回去, 圣上该怪罪了!”

  他步伐实在太过急切, 像是一只没了翅膀的鸟,跌跌撞撞朝门内扑来。鹿白连忙上前,下意识扶了一把, 立刻被徐大侍扣住手腕:“走, 跟我走。”

  鹿白一脸莫名其妙, 用嘴型悄悄道:“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徐大侍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立刻皱眉:“怎么会!”

  顿了顿,见鹿白仍是一脸不信, 他立刻用自以为隐秘的声音道:“你头一次来宫里,实在想玩,我陪你一道就是了, 可别自己乱跑,要是磕了碰了,你娘就该发火了。”

  “你娘一发火, 圣上可就难办了。”徐大侍低声嘟哝道,随机看到她的头发, 顿时又气又笑,“小祖宗,你辫子又叫谁给扯了, 快……”

  他余光瞥见傻站着的窦贵生,立刻吩咐道:“贵生,你来给庆庆梳头。”

  窦贵生一愣:“徐大侍,鹿……庆庆有人照看,就不劳烦你了,我们都跟着呢,你放心回去吧。”

  他顺着老头子的话,循循善诱道:“太后她老人家还等您回话呢!”

  徐大侍这时候又清醒了,“呸”了一声:“先太后早就薨逝了,别跟我打马虎眼,快点。”

  窦贵生:“……”

  旁观到这儿,唐王已经明白此事纯属老糊涂的无理取闹,把人让进屋内,又缩回了自己沉郁万分的壳里。

  徐大侍不依不饶,鹿白只得尽职尽责地扮演“庆庆”的角色,坐在镜前任人摆布。

  一开始赵芳姑还想帮忙,被徐大侍抬手一拦:“你歇着去。”

  这下没人插手了,窦贵生孤立无援,想求救都求救不了。

  窦贵生把鹿白的头发拆散,松松握在手中。钗环首饰一摘,那拢头发就像孔雀的尾巴似的,哗啦一下散开,在他掌心铺出一柄漂亮的羽扇。

  发丝黑得发青,硬得扎手,秋冬的时候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而今春夏之际,又有股几不可闻的山茶味。刚洗完的时候毛毛躁躁有点扎手,超过三天不洗又油得恶心人,只有洗完两天时最好。

  最光滑,最干净,最软和,最听话。

  窦贵生拿起梳子,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发顶挑起一缕头发,放在梳子的齿上。发丝顺滑,一下子从梳齿间溜走,他连忙又挑起一缕,同样小心地放到梳子上,欣赏着它调皮地从梳子滑到手上,再从手上滑走。

  奇妙,熨帖,跟头发的主人一样。

  鹿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人陷入沉思,不禁扶额:“……窦公公,照你这速度,怕是得梳到下辈子去了!”

  这是玩呢还是梳头呢?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磨磨蹭蹭的,敢情宫里没正事儿吗?

  窦贵生这才收回思绪,低咳一声:“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

  真到下辈子,也不是不行。

  梳子再度落到鹿白头上,这次速度快了许多,先前两下还不太熟悉,扯住了两根头发,鹿白“嘶”了一声,瞪了镜中人一眼。

  窦贵生仿佛心有感应,在她瞪眼的同时也抬了头,跟镜中朦胧的人影对视:“挨打也没见你叫唤,扯了两根头发而已,叫得这么大声……”

  话虽然说得难听,下手倒是轻了许多。

  很快,倔强的发丝在窦贵生手中渐渐乖顺起来,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中分成几股,又编成一束。徐大侍在旁絮絮叨叨道:“对,往上……往回卷,不是,反了……再一圈,对了。”

  不多时,两个辫子的小丫头便新鲜出炉了。

  鹿白摸了摸耳边的两股辫子,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小孩才梳这种发式,这也太滑稽了,不行不行。”

  她说着动手要拆,窦贵生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剜了一眼:“鹿白,先生写的册子撕了就撕了,先生梳的头也说拆就拆啊?”

  鹿白顿时心虚:“……行吧,那留着吧。”

  徐大侍很满意,劝窦贵生道:“你这梳头的本事可该精进精进,日后有了儿女,连基本的发式都不会,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镜中的窦贵生缓缓低了头,手也垂了下去。鹿白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或是发挥一下不解风情的本能,适时地打个岔。

  但他立刻抬起手,揪着她的辫子使劲晃了晃,眼角还带上了笑意:“我瞧着不错,是吧?”

  被摇成了拨浪鼓的鹿白:“……”

  徐大侍老糊涂了,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窦贵生却听进去了。后来他又试过几次,梳头的手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了,但梳来梳去,也只是那两种小女孩的发式,鹿白一问,他说就只学了两种。

  鹿白愤愤道:“你还真拿我当闺女了!”

  窦贵生揪着她的辫子:“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只有个干儿子,还不跟我姓,啧。”

  鹿白被噎了一下,立刻表忠心:“我养你!”

  窦贵生“嗤”了一声:“你拿狗屁养我,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鹿白:“……”

  窦贵生沉默片刻,又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辫子拆开,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该不会真的来过宫里吧?”

  鹿白也纳闷:“你意思是,徐大侍说的是真的?可我压根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窦贵生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动动你的脑子。”

  “就算来过,也是小时候了。”她指着脑袋,想做出五六岁小孩的神情,才发现辫子已经被人拆了。

  按照徐大侍的话外之意,她娘与先皇的关系应当不错,起码可以称为熟识了。熟识二字,长辈对晚辈用不到,下属对上级也不恰当,唯一适用在身份、年纪相当的两人之中。

  可若真如此,她怎么从未听过京中有人丢了女儿,还丢到了朔北那么远的地方?她那个身份高贵的娘,怎么一次也没来找过她?

  “没爹疼,没娘爱,我是地里一颗小白菜!”鹿白一头栽倒,怨念无比。

  窦贵生索性不给她束发了,就这么任由她瘫在如墨般的青丝之中,鹿白颇为不解风情地呸了一声,吐了钻进嘴里的头发:“太热了,我头发也实在多,要是能剪掉一点就好了。”

  “你还嫌头发多,代相倒是凉快,他都要秃了,像他那样就好了?”窦贵生见她不说话,又放缓了语速,柔声道,“你啊,你就是不知足,还好意思说没爹疼,没娘爱?你看看这满院的人,看看……唔,多得是的人,哪个不疼你?”

  他状若嫌弃地扯起她的肩膀:“一身的汗,还好意思往床上倒?”

  鹿白顺势坐起身,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下巴翻过老太监疲惫的肩膀,滑过他僵直的脖子,抵在他两片锁骨中间,硌得他气都喘上不来。

  “可我疼你。”她在他心口闷声道,“他们疼我,我疼你。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多得是人疼你了?”

  她的睫毛在他脖颈上来回划动,他拉开几分距离,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了眼。鹿白在他领口扒拉几下,隔着三层衣裳也能摸到他“突突突突”的心跳。

  “嗯……”她只用了一个指头,轻轻松松就把人推倒。静静欣赏了片刻任人宰割的老太监,她忽的一个纵身跳下床。

  “浑身的汗,也好意思往床上倒哈哈哈哈……”她放肆大笑,笑得窦贵生满脸通红,眉头紧蹙。饶是这样,他都没发火,只是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

  鹿白心说奇怪了,这人近来怎么一点气焰都没了,莫非……莫非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她立刻顺着他的手指摸过去,触到第一根和第四根的薄茧,手腕上的佛珠,感受到下意识回握的力道,这才相信是窦贵生本人。不真实,实在太不真实了,别是病了吧?

  “你没病吧?”鹿白一想到这人夙兴夜寐、疲劳奔波,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空出宫,顿觉自己猜测正确,跟着紧张起来。

  掌心覆到窦贵生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又扒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除了有些红血丝外,眼睛功能运转良好。手爪子还想去探探他的心跳,被他一把按在了胸前。

  “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窦贵生抖着双唇喃喃道,“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就指着你呢……”

  这话说得委实软弱,跟威风凛凛的窦公公截然相反,但却如同一棵野草,呼啦一下覆满鹿白的心,生出一片广袤无垠,栖栖遑遑的草原。

  草原上似有牛羊悠闲的叫声,有催人归家的号角,也有藤蔓似的缠住她的枯草。

  十二岁那年,鹿白面对少年的遗体,做了一个近乎冲动的决定。此时此刻,面对同样双手交叠、面容平静、苍白悒郁、瞧着跟死人没两样的老太监,鹿白再度不假思索,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你忧心。”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往后不论我想没想起来,想起来多少,不论我回不回家,我都不会撇下你。你忘了,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鹿某人一向说到做到,有违此誓,掌嘴三……二十!”

  窦贵生没答,施施然放了她的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腾地一下坐起身,抖了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走了。

  方才还瞪着死鱼眼的老太监就这么“死而复生”了。

  这也太好哄了吧,鹿白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自那天起,窦贵生就不常来唐王府了。一则公务繁忙,战事紧张,实在脱不开身,二则他得了一句承诺,便不再担心,不再想些有的没的,急火火地要求证什么了。

  每日面对阴晴不定的新皇,堆积成山的奏折,推诿无为的丞相,窦贵生累得头晕脑胀,却从未觉得这么真切地活过。看人时,眉梢眼角多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喜气,走路生风,风风火火,火气旺盛,与以往瞧着显然不同了。

  尽管事务繁多,但每隔三四天,窦贵生仍旧会抽空出宫一趟,去唐王府见见鹿白。有时批完折子已是半夜了,唐王府早就落了锁,鹿白就会搬了梯子爬到墙头,举着一柄红烛跟他闲聊。

  今天说的是唐王殿下终于不绝食了,大哭一场,就着眼泪吃完了两碗饭,兴许里头还有一两滴鼻涕。

  明日说的是圣上宠幸了一个宫女,恰巧是顺嫔娘娘身边的人,第二日那宫女不知怎的就死了,真是可惜。

  后日说的是宫里的荷花吐苞了,比往年开得好多了,兴许是埋了许多死人在里头的缘故。

  月黑风高,暗影婆娑,墙头马上,家长里短。情人间的话题如同折子戏一样绵长又无趣。

  每次来,窦贵生都会带给鹿白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譬如一枝花,一本书,一枚发簪,甚至一只白色的兔子。而鹿白也会把自己积攒多日、进步明显的练笔给先生过目。其中不乏许多叫人脸红心跳的“私货”,先生装作不知,一并没收到怀里。

  院子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时,窦贵生带着蔺城失守的消息来了。鹿白从他头上拔下了两根白头发,用自己新鲜出炉的文章包上,埋到了院中的栀子树下。

  院子里响起聒噪的蝉鸣时,窦贵生带着西京危急的消息来了。鹿白拔下了十几根白头发,趁他坐在椅子上小憩的工夫,悄悄放进了平安符中。

  降下今夏的第一场暴雨时,窦贵生跟惊雷一同到来。鹿白攒了整整一百根白发,想在给窦贵生捶完肩后好生炫耀一番,可惜捶到一半窦贵生就睡着了,甚至来不及透露任何外头的消息。

  鹿白将人半拖半抱地拽到床上,按在枕头上。一番折腾,人仍旧没醒,在鹿白味的环绕之下,他睡得比死猪还死。眼底两片青黑的皮肤跟浓密的睫毛重合在一起,像是又生出了两只半死不活的鬼眼。

  她掩上窗,关了门,悄悄钻了出去。活着太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跟鹿白一样,唐王章元真也在盼望着窦贵生的到来。他们被软禁在府内,唯一可靠的消息来源就是窦公公了。每次窦贵生一来,他就会硬着头皮问问顺嫔的近况,问问外头的战局,而后盯着虚空处久久失神。

  两人一直等到窦贵生醒来,才从他口中得知,西京前两日也丢了。杨信受伤,邓献病危,查门戈被放了出来,临危受命,但局势仍难扭转,陈军已经打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了。

  唐王颓然跌坐回椅中:“怎么会……”

  “怎么不会?”窦贵生刚睡醒,嗓子还是哑的,“如今是战是降,朝中吵得不可开交。约莫再过几天,你们就能听见陈军炮声了,到那时候,结果就能出来了。”

  鹿白近段时间一直在翻看大周的各类风俗游记,做了不少笔记。经过一番调研,她敏感地意识到,不论是那本书,都不约而同地记载了十几年前的一桩大事:京城来了一支陈国的使团,来与明宗皇帝商议朔北两郡的交割事宜。

  众人第一次见到女皇和女兵,不禁心生好奇,围观的人从宫门排到城门,堵塞了整条大街。使团来京足足半月,而后又风风光光地走了。

  因此,听到“陈军”两字,鹿白本能地蹙起眉头,忐忑又期待地思索起心中的猜测。

  “想说什么?”窦贵生见鹿白欲言又止,不禁开口发问。方才小憩片刻,他已经比刚来时清醒了许多,但连日累月的高强度工作已经叫他无暇分辨鹿白表情背后的深意了。

  鹿白连忙摇头:“没什么。”

  那支使团里,是否有一个五六岁,名叫庆庆的小女孩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窦贵生匆匆到来,匆匆离开,一阵风似的转了一圈又转走,留下满院萧索寂寥的气息。

  那天晚间,唐王把当初封妃的诏书给了鹿白,要她一把火点了。鹿白干净利落,一点都没犹豫,赵芳姑抢救不及,只得在一旁默默垂泪。

  唐王告诉她:“我昨日与甄冬……此事就算了吧。”

  鹿白转头,见甄冬今日梳了妇人的发髻,不禁恍然大悟:“恭喜。”

  说是喜事,但在场几人都不知喜从何来。

  如窦贵生所说,没出几日,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炮声了。站在王府高处,偶尔还能见到天际炸起的一丛丛橘黄的光球,像是盛放的烟火,足足半分钟后,才有闷响隆隆地飘来。

  鹿白心中焦急,迫不及待地想见窦贵生,想问问他走不走,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可窦贵生却一直没来。

  等到第三日,炮火暂歇,万籁寂静,宫中终于来了人。来人好大一群,其中却没有窦贵生。

  禁卫护送着传旨太监,三两下撞开府门,强盗似的闯入,径直捉住了正在喝药的唐王。无奈,唐王只得顶着一身药汤被拎了出来,和众人一起跪在院中听旨。

  不待传旨太监开口,两人便一左一右架住唐王,粗暴地将龙袍往他身上套。龙袍很大,松松垮垮系在唐王身上,如同一口堆放已久的麻袋,散发出濡湿腐锈的气味。

  衣裳胡乱系上,冠帽扣在头顶,这就算穿戴完毕了,传旨太监也终于展开了圣旨,开始宣读。

  “唐王章元真听旨!”

  传旨太监发冠歪斜,脚步虚浮,声音急促,跟被狼撵了似的。一看左右,禁卫的穿着更参差不齐,有的连鞋子左右脚都不一样,像是急着逃命似的。

  鹿白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等圣旨宣完,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头冷汗。

  连日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在继位三个月后,皇帝章元启禅位唐王。与此同时,太上皇决定迁都浙郡越州,带领群臣一路南下——

  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国破,卒,全文完(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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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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