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程骄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捻在指尖玩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把什么到此为止?”

  丛音愣了一下。

  “我问,你想让我停止什么?停止打水漂?停止逗先生开心?停止跟你们混在一起?还是……停止爱先生?”他将头转向了丛音,平静地陈述着问句。

  丛音反倒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小草,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我们这些人里,又有谁不爱他呢。”

  程骄向后仰躺下去。地上未成茬的小草有些扎人,蹭着他的脸颊,有些痒。他将双手放在胸前,看向了夜空,叹气一般:“是啊……就连魏澜也是爱他,不是吗。”

  他被许多人爱着。

  真是……讨厌。

  一道衣角从眼前扫过。程骄转了转头,是湛明,恰好从二人的身后路过。他像是没有看到丛音与程骄,并没有见礼或者停留。也没有保持着那个合十行礼的动作,十分疲惫一样,垂着双手,像草屋走去了。僧袍的袖子擦过地上的矮草,扫过程骄的鼻端,他闻到的,是一股陈旧的、鲛人血的味道。

  洄娘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土,对着月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李东渊在睡熟了的妻子与儿子额头上,各自印下一吻,小心地将手臂绕过芸儿的膝弯,将她环抱起来。

  丛音站起身来,仍掉了手中握着的几枚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

  程骄反身坐了起来:“做什么?”

  几个人从各自的方向,朝草屋走去。

  丛音没有回头,随手往天上一指:“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有大潮。”

  ***

  大殿之上,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殿中梁柱煌煌,穹顶高远,两排鎏金烛排静静地立着,烛排线端干净雪白,像是从来都没被点燃过。

  在大殿的正中,最高高在上的地方,摆着一张冰冷的铁座。铁座的正上方,穹顶之上开了四四方方一道天井,蓝色的月光被框在这个四方的框子里,倾泻下来,笼罩着整个铁座,是整个大殿之中,唯一的光源。

  一个人影正坐在上面,两腿分立,两只手肘分别搁在两膝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头垂得特别低,脖颈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完全没有使力,一头青丝,从脸颊两侧静静地垂下来。

  殿中突然漏进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是殿门被打开又马上关上了。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

  铁座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哥?”来人的声音,有些怯怯的。

  魏澜从铁座上,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怎么了?”

  姚轲挠了挠头。他父母早忘,从记事的时候起,哥哥就一直是姚家的话事人。无藏楼事重而忙,哥哥又不爱言辞,因而从小时候起,他跟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特别亲近,倒是怕更多些。

  可近几年来,哥哥却又阴翳了许多。

  姚轲清了清嗓子:“呃,没什么,只不过偶然听见福伯提了一回,哥哥有三四日没有用饭了?”

  铁座之上,冷清清地,没什么声音。

  “倒不是因为别的……生意虽然要紧,可也没有哥哥自己的身体重要。”姚轲大着胆子,往铁座之上看了一眼:“可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难道咱们无藏楼,到了这般地步,也会经受让哥哥都忧心的风浪不成?我本来想问福伯,可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知道……”

  “轲儿。”哥哥的脸映在顶泻的月光之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他打断了姚轲的絮念:“没什么事,不用担心。饭,我会吃,你自去忙吧。”

  “青州都一年多没出人命案子了,我都闲出花儿来了,哪有什么要忙的。原先季大哥在的时候还有临县的府衙过来借人手,现如今……”

  铁座上没有声音,姚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闭上了嘴:“那哥哥休息吧,我走了,我会吩咐他们上些清淡的饭食来的,哥哥记得,一定要吃。”

  脚步声又响起,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穹一般的大殿上方。大门在姚轲面前开了一条小缝,姚轲迈步出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哥哥保持着跟自己说话时,那个挺直了上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与身下的铁座,熔在一起一样。

  姚轲回过头来,那一步踏完,迈了出去。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光线从门缝内撤回,兄弟二人,被一点点隔开在两个世界里,可如果一眼望去,两张相似的脸上,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姚轲走后不久,一个面白无须,笑呵呵富家翁样子的老人,从穹柱之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魏澜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揉着眉心:“盯着他点,虽然他翻不出什么水花来,可也别出什么岔子。”

  福伯躬身称是

  “哑狼的供词,是你亲自审的?”

  福伯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垂首恭谨道:“是。除了用朝阳引着以外,还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全程由我亲自盯着,能挖的,都挖出来了。”

  “人还活着?”

  “还活着。不过,商别云用褫夺封了他的血,他的断臂一直在失血,拷问中的伤也不能愈合,现下……甚至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无所谓。”魏澜随意挥了挥手:“断了一臂,已经废了,不必再吊着他的命了。他被封了血,就足以证明他真的撞上了商别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福伯躬身领命:“只是他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程骄会跟商别云扯上关系。”

  “不重要。程骄那种东西,随手碾死就是了。好不容易抓到了商别云的踪迹,不要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

  福伯赶紧称是。片刻之后,他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另外,公子,据哑狼所说,棠影姑娘……应该已经死了。”

  魏澜皱起了眉毛,看向福伯。福伯感受到背上那道芒刺一般的视线,将身子垂得更低了。

  “棠影是哪个?”铁座上的人这样问着。

  “哦,”福伯的语气轻松,“是与哑狼一队的,此次派出去的人,据哑狼所说,好像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了。”

  魏澜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说清楚,是被商别云解决掉的,还是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的?”

  “不知。哑狼说她不听劝阻,脱队行动,去追程骄,结果再没了音讯。照这么看开,应当是被程骄杀了。”

  魏澜将后背重重地向后靠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与疑虑,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的眉心隐隐作痛。

  “无所谓了。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摸到商别云的衣角。准备一下吧,今夜出发,玉湖。”

  福伯惊愕之间,险些抬起头来,他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公子,无藏楼跟儒岛,不可都无人主持。且商别云已经撞上了我们的人,他带着鱼苗,绝对不会留在玉湖坐以待毙的,就算公子要亲去……”

  “阿福。”魏澜的声音,阴翳翳地,贴着福伯的耳边响起。

  福伯醒过神来,“扑通”一下跪下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崩裂,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觉得他还在玉湖,没有走。”

  声音幽幽着,传远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福伯的冷汗才“唰”地一下,从通身上下渗了出来。他松了力气,歪坐下来。

  大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福伯心跳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着。

  ***

  芸儿慢慢醒了过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得这样好过了。她脸上带着睡足之后畅意的笑,伸手向身侧揽去。

  却摸了个空。

  她骤然睁开眼睛。

  身侧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

  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草屋中简陋的四壁、屋顶与昨夜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间屋子变得空荡荡的,除了芸儿,一个人都没有。

  她翻身下床,腿软着,一下跪在了床边,膝盖生疼,可她却顾不上管,眼中只有那道薄薄的门帘,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将那道门帘掀开了。

  腥甜的湖风裹挟着朝阳的初光,迎面涌来。芸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

  她定睛看去。

  草屋孤零零地立在一处荒田之中。面前的湖水在微风之下,微微泛起波澜,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鳞片一样的光。

  那道风路过湖面,又轻轻地吹过岸边一指高的小草。

  芸儿站在门前,缓缓跪下身来。

  面前的草丛上,静静地摆着几枚玉佩。商别云的龟鹤延年、湛明的不动明王、丛音的鲤伴、洄娘的并蒂、淼淼的鸢尾。

  还有一枚。

  李东渊的域名为雷鸣,他的坠子上,原本刻着的是九天雷祖,可渺儿出生后,他特意找湛明帮忙,新做了一枚。

  是一朵小小的云,云上躺着一尾小小的胖鱼儿,舒服地吐着泡泡。

  芸儿将那枚坠子握在手里,按在了心口,将脸折在草地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昏睡,只在晚上出没的我来了。

  明天就可以完结了,到时候一起放出来吧。

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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