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月黑风高, 白狐啸野。

  行路人脚步匆匆。

  她一个妇人, 本不该在深夜出门,更不该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可她没有选择。

  会追上来的。她不趁夜逃跑, 一定会追上来的。

  风吹起布的一角,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她吓得赶紧捂住婴儿的嘴, 警惕的环顾四周。

  除了草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万籁俱寂,连婴儿也闭着眼睛,似乎睡得香甜。

  她长舒一口气, 手慢慢垂了下去。

  狐狸叫, 狐狸叫。

  把孩子往怀里裹得紧了些, 她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几里处,有一个小村庄。

  沙沙。

  她后背一凉, 脚步加快了许多。

  沙沙。

  可声音没有停止。半人高的草摇晃的越来越剧烈。

  沙沙。

  在靠近, 有很多东西在靠近。

  沙沙。

  不远了,不远了。到了家, 她就安全了。

  沙沙。

  就在身后。

  她不敢跑了。这么近的距离,跑只等于死。

  别无他法, 她只能壮着胆子回头,心中算计着如何让这些人饶她一命。

  可没有人。

  草只有半人高。如果有人,夜色再暗, 这么近的距离她不会看不见。

  她的身子绷得像一根快断的弦, 四下张望, 寻找着异常的源头。

  然后她找到了一只眼。

  鬼火忽明忽暗。

  更多的眼,一动不动,在漆黑的草丛中。

  它们在注视着她。

  “呜哇!”

  弦断了。

  她向前狂奔,身后是它们紧追不舍。

  狐狸叫了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

  终于,在它们马上就要追上的最后一刻,她冲进了村子,疯也似的拍着一间屋子的门。

  “快开门!有鬼!有鬼!”

  门开了。

  内外的人都愣住了,倒是屋里传来一声询问。

  “怎么了?”

  “没,没,来了个人。”高大的汉子连声回答着,而后对她道,“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她狐疑的看了眼这个陌生人,又想到方才在村外的遭遇,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屋中。

  “砰。”

  她吓了一跳,惊恐的瞪大眼睛。

  “关门,关门,没使好劲儿。”

  手离开门,高大的汉子呵呵笑着,手里提着的灯摇晃,只照到他半张脸。

  走到里屋,她才发现这屋中除了为他开门的大汉,还有四个人。其中一男一女是男人的弟弟和妹妹,而另外两个人都是男子,经他们介绍,他们本是要到琅琊郡去,但见天色渐晚,又赶了好几天的路,便打算在此借宿一晚。

  她注意到,这两人身上穿的的衣服,一个玄色一个青色,虽然没有刺绣,但都是拿好料子做的。再结合他们的言谈举止间隐隐的气度,绝不是普通人。

  “你呢?”那大汉问道。许是里屋灯光亮了许多,那张带着一道疤的脸也没有显得多么恐怖,反而有些憨厚。

  “我,今天我家孩子生了急病,我带他去看大夫,没想到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些事耽搁到了天黑……我,我也是路过这,想借宿一休。”

  “你刚刚在屋外似乎是在喊,‘有鬼’?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心头一紧,警觉起来。可见问出这话的那个青衫人,只是平静而好奇的看着她。她不禁又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

  于是,她心有余悸的,把方才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现在想来,可能是我自己吓自己。就是群野狐狸。”

  “不必再想了。总而言之,你平安就好。”

  她心中舒一口气,暗中感谢青衫人的善解人意。

  “不过,出了这种事,你的孩子还好吗?没有被吵醒过吗?”

  “没,没有。”她强笑着,“他在大夫那里喝了药,睡得一直很安稳。”

  “这样啊,那便好。”

  青衫人对她笑了笑,她却愈发的不自在。

  “饭好了。”屋主人的妹妹从灶旁探过头来,“那位姑娘,你家孩子不如先放别屋榻上吧,一会儿你吃饭也方便点儿。呢,那边,家里穷屋子小,晚上只能委屈你和我睡一屋了。”

  “好,好的,不碍事。”

  听到这话,她如蒙大赦,哪里觉得有什么委屈。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逼着自己放慢动作,强做出番神色如常的模样,向屋子走去。

  门合上的一刻,她大大舒了口气,把襁褓往塌上一扔,转身就要去开窗户。

  逃,快逃,这里一刻都不能留!

  “姑娘这是要去哪?”

  这个时候,再温和的声音对她都不啻于一道惊雷。

  她看着站在屋中的那个青衫人,即使他生得一副好面孔,也再生不出一丝好感。

  只有一个感觉——阴魂不散。

  “我,想打开窗户透透气。”

  “原来是这样,”青衫人语气轻快,“我还当姑娘是打算逃走呢。也对,姑娘若是想逃,也不该丢下自己孩子。除非——”他顺着话弯腰把手探向襁褓。

  “别动!”

  喊出口的同时,她就知道糟了。

  这人清亮的眼睛中,分明划过了一丝了然。

  “除非,这不是你的孩子。”

  “这位公子,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我……”

  “你手上有老茧,袖边有磨损的痕迹,身上的衣服用的也不是好料子,可这孩子的襁褓内里用的是云纹锦,就算是疼惜孩子,你也用不起这么贵的布料。不过最明显的,还是你对孩子的态度,孩子生着病,你又遇到怪事,寻常妇人第一反应到了安全的地方,必是先检查孩子的安危,而你到现在为止,却连看这孩子一眼都不敢。”

  “我只是忘记了……”

  “你不是忘记了,而是没有必要。”他道,“一个死婴的安危,有什么好检查的。”

  “死,死婴?那如果既是死婴,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又何必冒着危险一直带着他!”

  “这个嘛……听说近来这一带丢了许多婴儿,而那琅琊庾氏老太君的身子骨,倒是越来越硬朗了,这其中,你知道有什么关联吗?”

  她哑口无言。

  这个人,分明什么都知道。

  “公子,你就放过我吧。”她突然声泪俱下,“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才做这种事,而且这只是第一次,你就让我走吧。”

  “嗯,然后呢?”

  “啊?”

  她摸不准这人的意思。刚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摇摇欲坠,配上她怔楞的模样,一点都不我见犹怜,只觉得有些滑稽。

  可见对方的样子,似乎又有些像已经被自己说动。

  “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求公子放过我吧!”

  “你啊。”青衫人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你一心只想着自己活命,却不给我留一点活路,这样我哪有借口说服自己放过你啊。”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你就不肯多提醒我一句吗?”青衫人走到近前,低下头笑嘻嘻的望着她,“比如,住在这里的那三个,也不是好人什么的?”

  “可别再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哟。”在她想要否认前,他又先一步止住了她,“这个村子里,这间屋子并不十分靠近村口,你在林中遇见了鬼,失魂落魄来敲这间屋子的门,显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和一般人一样,下意识的想要躲回自认为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的家。可你没想到,你敲开门,站在门口的不是家人,却是几个陌生人,还宣称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想来你从那时起就意识到那兄妹三人,不是匪盗就是山贼,所以才谎称自己仅是路过,才想要借刚才的机会逃走。可是啊——”

  青衫人的头又凑低了一寸,以至于她能将对方眼中明澈的笑意一览无余。

  就像他同样能听得到,她如雷的心跳。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仅是你一家遇到了山贼,他们怎么敢堂而皇之的住在这里,不怕被其他村人发现吗?除非,被山贼杀掉的不仅是你的家人,还有整个村子。你要是从这个窗户逃出去,我相信没走几步就会被村子里的其他山贼抓到。这些粗人,可不似我这么好心肠。”

  她多希望,这个人仅是在危言耸听,让她不敢逃走。可她做不到,她是那样清楚,这个人轻描淡写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错。

  死到临头,她的恐惧突然淡了。

  “你说的没错,这是我的家。我也的确早就发现,那三个人有问题。”

  “而你一言不吭,是打算利用我们,拖延住那三个人自己逃走?”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她苦笑一声,全当默认,“我的丈夫和孩子,恐怕早就被他们杀了。我们也都死定了。老人都说,做这事伤阴德,没想到这报应来的这么快。”

  “是你死定了,可不是我们。”青衫人直起身,无辜的眨眨眼,“你想啊,如果这些山贼真的穷凶极恶,我们早在村口就该被拦住,可我和那位友人,不仅到了这屋里,还活到了现在。那就说明,这些山贼自己定是也遇到了些问题,又见我们衣着不凡,觉得我们可能是世家子弟,这才假装成村民,明日一早把我们安安稳稳的送走。这些山贼不敢招惹世家,所以才打算放过我们,可若只是一个村妇,你觉得,他们还会这么心地善良吗?”

  她猛得瞪大双眼。没错,就算他们能相安无事到明天早上,能够离开的也只有这个人和他的友人。而她没走出村子几步,想必就会被山贼追上灭口。而她也不可能一直跟着这个人,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一定会把自己送到官府。那也是死罪。

  她的心头突然燃起熊熊的怒火,连害怕都忘了。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死!

  对,只要她告诉那些山贼,这两个人已经知道了山贼的身份,就算他们是世家子弟,山贼也只能迫不得已,斩草除根!

  既然她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那索性鱼死网破,让这个人和屋外那个人也来陪葬!

  极度的不平激起极度的愤怒,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一把推开眼前的这个把她逼上绝路的人,大步朝屋外走去。

  而那青衫人,却没有阻拦,仅是不紧不慢地理了理微皱的衣服,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却说这妇人觉得横竖都是一死,就打算告诉山贼一切,索性同归于尽。可她一推开门,竟是看到十几个山贼,都四仰八叉倒在屋里,血汩汩的流了满地。唯独一个人,气定神闲的坐在席上饮着温酒。她吓得发懵,只觉此人英武不凡,再定眼一看,才发现这凭一己之力将十几个山贼一刀毙命之人,竟就是那青衫人的友人。此时,这人听到声响,放下酒杯,轻轻一瞟,顿时就吓得这妇人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停!”

  “喻公子,你喊什么停啊,我这刚说到关键处呢!”

  “老板娘,我不过是想向你打听一下那件案子官府最后是怎么审的,结果你都快和我说半个多时辰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不是就在和你说着那妇人的供词嘛。”

  “……你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哎呀,这不是单讲过程太无趣了嘛。我总不能直接告诉客人,最后那妇人被砍头了,血呼拉叉的,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你刚才讲血流了一地的时候,也没见多为难啊。

  郭嘉暗暗腹诽着,又听这老板娘说道:“不过有件事,我没和你说,你一定不知道。”

  “哦?是什么?”

  “这个嘛——”老板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故意吊他的胃口。郭嘉无奈,只得与她说了几句奉承话,她才肯继续,“那偷出来的婴儿,其实没有死,只是身体太弱,才暂时没了气。这孩子是顾家的,听说顾家夫人因这事,差点伤心过度,就要一命呜呼了,没想到隔天中午,孩子就被安然无恙的送回来了,襁褓里还多了块木牌,你猜上面是什么字?”

  “……”

  郭嘉不想猜。因为那木牌就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上面刻的竟然是——‘征西’!”老板娘兴奋起来,声音顿时高了许多,“一人横扫十几个山贼,救回顾家孩子的人,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征西将军!没想到他竟然到了咱琅琊!这几天顾家正出重金,就想请这征西将军来家中,当面感谢一番。听说还打算在郊外给他立庙,永供香火呢!”

  “……我估计,恐怕再多的金子,都请不出来这位征西将军。”

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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