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已修)
那头包拯领着李杨望里走,一头走,一头嘱咐:“你只可隔着阑槛探看,不可凑近前去,盛衣食的篮子也放住了,不可带进去,自会有人送与你胞兄。”李杨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眼见要到了关押李桐的单身房,却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军汉正望那阑槛里掷东西,一面掷还一面骂:“兀那鸟人,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些甚哩?”那牢中李桐站起身扯动铁链哗哗响动,箍了铁具的嘴中喝喝有声,便似一头要扑将出来的疯兽。
包拯见状,忙喝道:“做甚么?还不快滚!”
那军汉忙把手一袖,嘴里不知嘀咕着甚么,转身快步走开了。
一旁李杨见兄弟手足锁铁链地困在牢房中,披头散发,衣上血迹斑斑,地上还散落着先前那军汉掷的物什,似是砸碎的陶瓷片,只觉得心惊胆战,目光瞥了两下,便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头王朝走上前来,装作附在包拯耳边禀告了甚么,包拯便望李杨道:“你且隔阑槛地探看,切不可上前去。本阁还有他事,先不相陪了。”言罢,便同王朝一道望外走去了。
一时周遭不见了人,李桐见李杨在阑槛外瑟瑟发抖,心底微微叹一口气,他嘴中箍着铁具,说话也含糊,但他仍是道:“兄弟,是我连累你了。你不须害怕。”
李杨这才抬眼环视一圈,方道:“有人要我说……说……”
听了这话,李桐忽然状若疯癫地扯动起铁链来,喉中喝喝出声:“莫讲!莫讲!”
李杨愣了一瞬,却见李桐跪下身,弓着脖子似是要抢地。那铁链却锁牵制住了他的动作,教他头沾不到地,如何也只离半寸。脖子上绽出青筋来,李桐却忽地放声大笑,整个牢房都震然有回响。他笑道:“青山下,伏龙凤!出渊笼,倒山峰!”
四周霍然响起兵甲相撞之声,王朝马汉领一众军汉奔出,一队把李杨团团围在当中,一队砍断锁链,涌进牢房内。
李桐忽探头,伸出舌头,舔上掉落在他面前的陶瓷片。一个军汉刚擒住李桐的肩,便见他嘶吼着扬起头,面上忽一股一股地钻出脓水来,淹没了他的面目,嘴中垂落的尽是腥臭黏稠的黄液,牙齿便一颗颗地在这脓水中掉落下来。嘶吼声渐渐在这化水的骨血中微弱下去,如被水没过的灯烛。
马汉见状,扬声叫道:“是化尸粉!快斫下他的头!”
一旁的军汉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劈下了李桐的头颅。头颅滚几圈,铁具磕在地上,叮然作响,停下时,便只剩一副箍嘴铁具,上面挂落着脓黄的尸液。无头尸体被铁链悬吊着,脖上鲜血喷几尺远,已然止住了化脓。
外面李杨见状,骇得失声了,双膝望地上重重磕下来,半晌站起不起来。
包拯从暗处走出,王朝望他看来,轻唤一声:“包大人,这……”
包拯冲他摆摆手,道:“罢了。”
王朝又指了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李杨,问道:“这人如何处理?”
包拯道:“先关押起来,待本阁来审。”
军士把李杨拿绳索捆住了双手,推进刑房里去,包拯领着王朝马汉一众人也疾步跟上。李杨早已骇得哭不出了,只是抖抖索索地求饶。军士把他望地上一搡,他便踉跄着跪倒在地,肘膝并行地爬到包拯脚前,把头砰砰地磕地。
此时,走上来一个狱卒,向包拯禀告道:“李杨携来的篮中确是一些寻常衣食。”
包拯颔首,那李杨听得赶忙道:“草民……草民胞兄有犯王法……但草民却是个安分守己的……不曾……不曾有半点歪邪心思……”
包拯见他如此,便径直问他:“让你传信的是个甚么人?”
李杨答道:“草民没……没见着人……他就站在草民窗外……威胁草民……”
包拯听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就大概推测了一下当时情形,又问道:“那人要你给李桐传甚么信?”
李杨语无伦次道:“是……是一句诗。”
包拯问道:“甚么诗?”
李杨哆哆嗦嗦道:“千里翩鸿……连翅羽,一朝……一朝散作浮云去。”
包拯一听,心想这不是欧阳春他们说的鸿渐阁的接头暗号么?这话到底是甚么意思。他想了片刻,忽叫道:“不好!”蓦然回头,招呼王朝马汉道,“中计了!你们快快去将先前那望李桐掷物什的军汉寻出来。”
牢城营上下顿时沸腾起来,进进出出推推搡搡,兵甲相撞哐当直响。王朝马汉为了不走脱人,将全寨的军士都望寨中央的空地里聚集起来,一个一个地查问。先是询问了看守李桐的军士,却一问三不知,谁也没见着那么大个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的。当时谁也不曾想到这么个寻常见的军汉竟是别有所图,便也没人瞧清楚他面目,径直给放过了。
王朝马汉心中清楚,时辰已耽搁了,人是早寻不着的,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地找,不过是好向包拯交代罢了。
两人回去复命时,正撞见包拯在察看李桐的无头尸体。包拯掀起尸身上的衣裳,见了他背上有一块两只拇指大小的疤痕,像是用烙铁烙过一般,那疤上痂脱落了大半,出露底下粉红的新肉来,不细瞧就像一块拿朱砂上的刺青。但细瞧那轮廓,确实是一只飞鸿的模样。
王朝马汉在一旁待命,包拯皱眉想了片刻,道:“见这刺青早被人用烙铁烙掉了,又之前李杨说李桐是新近才回到家中,显然他本是做了隐退的打算,幕后之人也只把他当作了弃子。恐怕韩二员外并未曾从他口中听到真话,他说要回到襄阳主子身边,也是诓骗之语。”
王朝问道:“既然如此,那上回一番奔忙岂不是成了一场空?”
包拯摇头道:“不尽然。李桐来闯喜宴,是背后主子吩咐的,他那主子恐怕早谋划好了后面的对策。他既然说出‘襄阳’二字来,绝不是信口胡诌的。”
马汉叹道:“到底是何人,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包拯不答,岔开话头,问道:“先前那掷物件的军士没逮住罢?”
王马二人顿时赧然,支吾回禀:“小人办事不力,望包大人重罚。”
包拯摆手道:“本阁也知大半是抓不住的,你俩也莫要自责。”
王马二人顿时松一口气。包拯道:“让李杨障眼,真正的刺客却早潜在寨中,本阁此回又失算了。”末了,问道,“你俩谁还记得李桐死前念的那几句短歌?”
王朝道:“小人记得是甚么‘青山下,伏龙凤。出渊笼,倒山峰’。”
包拯沉吟片刻,问道:“你们觉得他说的是甚么?”
马汉应道:“莫不又是鸿渐阁的什劳子暗号?”
包拯摇头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大楚兴,陈胜王’?”
王朝道:“包大人的意思是说,有人想改朝换代?”
包拯叹道:“童谣短歌,从来不是甚么天谶预言,而是别有用心。”
王朝忙问道:“照包大人所言,这李桐临死前念四句短歌,又是怀了甚么心思?”
包拯沉吟道:“兴许是暗里知会咱们,有人要造反。”
王朝道:“包大人也不敢确定?”
“整件事本阁也只见了零星边角,谁知这潭浑水下,又藏着什么魑魅魍魉?本阁晓得的不多,怎敢随意下定论?”包拯替无头尸身扯好覆盖的衣裳,低声道,“又兴许是知晓自己必死,念此泄愤罢了。造反的推断,切不可泄露出去。”
王朝马汉应了一声,又问道:“李桐那软骨头胞弟如何处置?”
包拯沉吟片刻道:“他也是被人利用了一道,犯不着再揪住他不放,这就把李桐尸身火化了,将骨灰与他,令他带回家安葬罢了。”
不多时,李杨手捧着骨灰匣子,低泣着出来牢城营,手脚还兀自发软。走回家里时,斜阳已横在天际了。他解下铞链开了铜锁,吱呀一声推开木扉。
院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李杨想起李桐住的那几日,此时他已替自己这个弟弟烧好了饭菜,端上桌来了。俩兄弟吃完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李桐说,有了钱财,再过几个月,就给弟弟娶一个漂亮媳妇回来。兄弟俩一边侃天,一边嬉笑。这确是李杨以前不曾过过的热闹快活日子。
眼见天渐渐地黑沉下来,归鸟一片地从那屋顶上掠过,李杨立起身子来,要回屋先安置着李桐的骨灰。
擦一根火,点亮了油灯,屋里影绰绰的,昏黄的光一团晕出窗外,李杨余光一瞥,忽见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来,倒吊着,便似只蝙蝠,在油灯亮的一刹那被隐没了。李杨一惊,心中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他颤悠悠声音问一句:“是谁在窗外?”
“阿弟,劣兄死得好惨——”窗外传来的声音阴恻恻的。
李杨一听,脑中浮现李桐死时的惨状,顿时腿似筛糠,身如软泥,要软瘫瘫滑到地上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那影子磕头道:“阿兄……小弟也是……被逼……小弟不曾想过害你……”
“劣兄心中不平——”那窗外的声音还在说话,“劣兄漂泊时,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兄弟团聚,岂料到劣兄被抓进监牢后,你转头便向包龙图出卖了劣兄——你如今却说不曾害过劣兄!”话音刚落,那声音嘶嘶地叫起来,便像万千鬼魂挤在鬼门关中吼叫一样。
李杨听得肝胆俱裂,他一面哭,一面向窗外的影子磕头求饶,道:“阿兄……让小弟怎么做……能偿还小弟的罪过?以后不再……不再来找小弟?”
“劣兄要你为我报仇!”
听到这话,李杨哭道:“小弟……是个酿醋的……也不会杀人……怎么给阿兄报仇哇?”
那声音道:“劣兄用不着你去杀人——后日午时,你只消来北城市坊里的曾记茶楼,便是替劣兄报仇了。”
李杨此时脑中一团浆糊,嘴中只敢答应着窗外影子的命令。
声音又道:“若你到时候没有来,就休怪劣兄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说完这句话,那窗外倒吊的影子陡然不见了。李杨坐在地上,手脚都是软的,半晌才爬起来,奔出门外,见一个影子踏燕子瓦如踏细浪,披一身月光,似一阵风一般,悄无声息便隐没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