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陷阱
虽说在玛伦利加有飞狮公馆这样的基地,将多数资金和最优秀的人力投进了这里的产业,可托雷索家族也不曾抛弃远居乡间的鹤山庄园,还把部分具有家族特色的作风带到了异乡。
对于飞狮公馆和鹤山庄园的并存,我一直感到好奇。托雷索家族似乎同时包含着两股势力,一边坚守故土、恪守传统,一边则对新事物相当敏感,始终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将繁荣富庶的玛伦利加视作通向广阔天地的航船。
本应矛盾的两面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共存。作为外人,我无法断言这是一种策略,还是被迫做出的妥协。
——银湾塔杂记·托雷索的家族产业
艾德里安回到公馆时,索菲娅与那位来自鹤山庄园的信使已经打点好了行装。
“我说过不用备车。那太慢了,还不如直接骑马。”索菲娅将斗篷系稳,从马倌手中接过缰绳和马鞭,仆人正将她的行李扎到马鞍后。“艾德里安呢?”
刚进庭院的艾德里安忙快走几步,迎上索菲娅的视线:“我回来了。”
索菲娅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肩膀,飞快地说:“我要回趟鹤山庄园,跟那群老家伙吵一架,打消他们暗算哥哥的念头。接下来这十几天,飞狮公馆就暂时交给你了。我没跟市政厅打招呼,你们也不必张扬,等别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哥病危,我急着回去探望。”
突然间重担在身,艾德里安只觉得心里发虚:“您现在就回去?”
“我会快马加鞭地赶去,一吵完就回来。”索菲娅的话没能起到什么安慰的作用。“哥哥不在,能和他们对着干的只剩我了。要是不抓紧时间赶回去,就怕那群族老又生出什么事端。”
她知道艾德里安肯定紧张得很,便按着他的肩膀笑了笑,补充道:“这活没你想的那么难。你只需记住三条——和吕西安将军保持一致,不要和市政厅对着干,提防任何在这种时候大出风头的人。”
索菲娅又说:“达伦就交给我的贴身女仆照看。艾德里安,你不用管那些细枝末节的杂事,只要替我们兄妹看好飞狮公馆,我会尽快赶回来。”
艾德里安本想痛快爽利地应下这桩差事,可一想到不久前从庄园传来的消息,想到家族元老们试图让他取代萨缪尔的位置,此刻又面对着把重任临时交给自己的索菲娅,艾德里安还是犹豫起来:“您……真的信得过我?”
索菲娅神色自若,显得胸有成竹:“我话都说出口了,自然有我的理由,就看你愿不愿意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责任。”
公馆外,她矫捷地翻身上马,仿佛回到了在鹤山庄园修习骑术的时代。
马蹄踏上横贯贵族区的大道前,索菲娅又侧过身,郑重地强调了一遍:“艾德里安,飞狮公馆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了。”飞狮公馆年轻的临时当家人恭敬地行了一道礼。
既然索菲娅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艾德里安也没必要再辞让。若是故作谦卑过了火,反倒易令人生厌,习惯了察言观色的艾德里安深谙这一点。
送走索菲娅,艾德里安很快调整了状态,开始着手料理她嘱托的事情,发号施令间不知不觉摆出了几分公馆之主的派头。
“还得麻烦你们几位跑一趟,到那几家铺面了解他们寒潮以来的损失,顺便商量一下应付税收的问题。虽说吕西安将军已经减税,我们作为东家,还是得表示表示。玫瑰圣堂专接贵客,那些客人想来的还是会来,受到的影响最小,就先不用问了。”
交代完一桩事情,艾德里安又叫来常在市政厅打听消息的仆从:“如果总督府的案子有什么眉目,特别是得到了什么新线索,请尽快通知我。”
把要紧的事情都吩咐了下去,艾德里安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背靠萨缪尔和索菲娅常用的那把据说十分贵重的雕花椅,就像倚着一个被荆棘覆盖的王座。
他不禁暗忖:虽说这不是一个轻松安稳的位置,但真要干起来,总有习惯的一天吧。
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又忍不住回忆起路易斯的教导——虽说曾在协会的权力斗争中落败,那位赏金猎人至少有着丰富的阅历,也知道成为众人的“领袖”是种怎样的滋味。
目送艾德里安离开后,路易斯从中心城区到海港区胡乱逛了好一阵,等夕阳西斜才回到自己空荡冷清的家。一推门,却见门槛后藏了张折起的信纸,表面蹭满了灰。
“怎么又是这种……”
路易斯无奈地嘟哝了半句,俯身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没等细读正文,信纸最下方“琳卡”的署名就足以让他震惊。
——她还没走?
熟识的两位女士都是塞完信就跑,与他关系匪浅的一对叔侄则放着门不走非要翻窗,一想到这,路易斯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清晰地记得,琳卡乘船离开玛伦利加的前一天傍晚,他还和艾德里安一齐在灯塔底下陪她喝了酒。若一切顺利,琳卡的船已经走了一半,再过些时日就能抵达北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路易斯来信?
“……‘有人想在船上谋害我’,‘临时改变计划’,‘下船后一直隐匿身份躲在海港区躲避追杀’?”
他急切地往下看。
“‘又找到一艘顺风船,预计明天出发。等敲过子夜那趟钟,希望能和你在码头栈桥上见最后一面’……”
信中所说令路易斯大惑不解。
如果琳卡没能顺利离开,滞留玛伦利加这数日间,她完全可以找路易斯商量脱身的对策。要么直接改走陆路,就是赶路的时间会长上大半,路上也许会遇到其他的风险。她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不大可能从迎春盛典后耽搁到现在。
路易斯下意思摸了把一直揣在衣服底下的包裹。两层羊皮纸包着薄薄的半份账本和几张契约文书,是琳卡离开前还给路易斯的重要物证,也是他近七年来的“保命符”。
找到这份东西后,路易斯也想过转交他人保管,可他既不愿扯上另有使命的艾德里安,又不想牵累谢默斯等局外人,便一直带在手边,极少离身。
不管怎么看,此时出现的“琳卡”都疑点重重,但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很多东西。
路易斯已经开始怀疑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其中又隐藏着什么动机。可就算明知这是个陷阱,路易斯也必须走到离陷坑最近的地方,看清底下到底插了几根尖刺。
虽对商人们的传统和各种生意不甚了解,但在让后勤军官对总督府的近期项目做完梳理,并归纳出最直白的结论后,吕西安将军还是很生气,以至于早过了休息的时间,他仍闷在屋里来回踱步,对着那摊看不大明白的账本吹胡子瞪眼。
“在这节骨眼上,拿玛伦利加的钱掺和北方人的战争,还为这种事砍掉我们的预算?这不是胡搞吗?”
要不是“死者为大”,他恐怕已经指名道姓地骂起莫吉斯总督了。
吕西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发现及时,可总督已死,那些和交易有关的文件多半已被火烧掉,也就很难推算玛伦利加被远方与己无关的战争掏空了多少。
说到底,这究竟算是损失,还是收益真正到来之前的必要支出?
吕西安将军转念一想,作为守备军领袖兼代理总督,他必须把城邦的利益放在首位,更何况他和玛伦利加以外的势力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也从未打算掏空自己的城市,去参与决定北方未来局面的“赌局”。
身处灾变的威胁之下,现在的玛伦利加最需要保证什么,最应该提防什么,这才是吕西安最关心的问题。
巨大的精神压力夺走了吕西安将军应有的困意。副官领着一个陌生人推门进来时,他那双猎鹰似的眼睛仍放着光,差点把二人吓了一跳。
副官清了清嗓子,介绍起身边的人:“这位自称是飞狮公馆的信使。他说托雷索家族刚打听到和总督府资产有关的机密情报,事关重大,希望与您私下沟通。”
乔装打扮成小商贩的陌生人毕恭毕敬地向将军行礼:“我家主人在海港区有不少眼线,他们发现了一艘可疑船只,上面藏了不少本属于总督府的物件。我们不敢绕开您擅自行动,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想请您到现场细谈。”
“有人想运走赃物?”吕西安将军眼皮直跳。他将长剑固定在腰间,抓过挂在一旁的披风,随时准备动身。“贵府的主人已经到码头了?”
信使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我家主人还吩咐,这事不好声张,就怕有闲杂人乱传‘总督府里有内鬼’,无端坏了无辜者的名声。”
吕西安将军虽仍有几分诧异,但事出紧急,也来不及多想,况且飞狮公馆提供的线索正好戳中他所忧虑的痛点。
信使又说:“我还得向市政厅通报一声,就先告辞了。”
将军手一挥,让他离去:“辛苦你了,恕不远送。”
待信使离开,他便穿戴整齐,叫上副官与两名可靠的侍卫,披着沉沉夜色赶向码头。
“这是吕西安将军的意思?”
艾德里安还没来得及就寝,就被公馆仆人领进门的信使打消了全部睡意。
将军秘密查封了一艘正在码头维修的轻帆船,船上发现了疑似来自总督府的赃物。而据船主交代,委托他们运送货物的雇主正是托雷索家族的人——这样的情报足以让艾德里安惊出一身冷汗。
眼前的信使似乎特意乔装打扮过,虽有军士的体格,穿的却像个熬夜赶工的裁缝,外表毫不起眼,开口便冒出一股机灵劲:“是的。他带人亲自截住了那艘船,只等着您去确认。将军他相信托雷索家族的清白,为此特意在半夜行动,还把消息压了下来。”
信使那双不大的眼睛将艾德里安打量一番,心想怎么不见那位美丽的寡妇:“恕我冒昧……请问索菲娅夫人呢?”
艾德里安对此早有应对:“萨缪尔大人病情危重,夫人刚赶回鹤山庄园探视,这里的事务已暂交于我。”
“哦,原来是这样……”信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事情紧急,虽搅扰您休息,但还请您尽快与将军见面,也好为飞狮公馆洗清嫌疑。我还要回军营复命,就先告辞了。”
来自军营的信使走得飞快,不多时就消失在飞狮公馆外的夜幕中。
再过一会儿,子夜的钟声将从城市中心的钟塔传向四方。整个玛伦利加已经睡下,一场无形的对弈却已展开,只是执棋者尚未察觉自己的身份。
侍奉飞狮公馆多年的仆人看着艾德里安,等待少主人的指示:“您打算怎么办?”
深夜的突发事件没给艾德里安留下多少考虑的时间。信使带来的消息尽是疑点,艾德里安也怀疑其中有诈,但事关飞狮公馆乃至托雷索家族的声誉,他必须马上决断。
“定是有人试图栽赃陷害,转移视线……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先去码头看看。”
艾德里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习惯性地系了佩剑,叫上那两位之前就曾一块行动过的同族随从,快步走出飞狮公馆。
子夜的钟声响起时,艾德里安几人已经抵达了码头。渔村附近的灯塔并不能完全照亮整片银湾,通向海面的栈桥大半隐藏在寒冷的黑暗中,必须把眼睛擦亮,才能避免踢到水手扔在栈道上的破板条箱。
栈桥的末端停靠着几艘轻帆船,彼此间以木板和绳索临时连在一起,只有最外头那艘的甲板上点着火把,似有些移动的人影,却又影影绰绰地融在夜雾中,看不真切。
沿着狭长的栈桥向约定的见面地点走去,四面除了白噪音似的海浪声,听不到半点属于人的动静,反倒叫人心慌。艾德里安边走边回味刚才那位信使所说的话,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
——飞狮公馆和总督府的杀人案没有半点关系,怎么会有人冒着托雷索家族的名头,打所谓总督遗产的主意?
——如果真有这么批货物,为什么不在城里避过风头,或是当夜就带走,而是没等几天就走水路离开?吕西安将军又是怎么发现船上有猫腻的?
登上那艘唯一有亮光的轻帆船,艾德里安却没见到吕西安将军与他带领的守卫,空荡荡的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在舷墙内横七竖八地堆了些鼓鼓囊囊的麻袋。
“……这是怎么回事?”
艾德里安拔出腰间佩剑,挑开其中一个麻袋,只见里面装的尽是蓬松的干草。
“糟了。”
艾德里安暗叫不好,正打算抽身离去,又听见栈桥上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去,只见吕西安将军与几名随从正向这边走来。
见船上果真有人,借着甲板上的火光能大致看清对方的样貌。虽奇怪在场的为什么不是索菲娅夫人,但见领头的是见过几面的飞狮公馆“少东家”,吕西安心中的疑虑还是打消了大半,迈开腿正准备上船。
顾不得计较什么礼数,也来不及说明前情,艾德里安上前一步,抓着甲板上围栏的扶手,冲吕西安大喊:“将军快走!这是个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 Go Back Whence You Came - Marcin Przybylowic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