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鹤望兰

  玛伦利加的冬天虽冷,却并不总是无情的:厚实的积雪也为春天做好了铺垫。

  我对农事不太熟悉,但从城外农户和城内小商人的反应看,一个“善解人意”的冬天总能给他们带来不错的回报。

  对我而言,最直观的感受大概就来自每年出产的银湾蜜酒。一个优秀的品酒师(虽然这是我自封的)总能从酒中品出一整年的自然轨迹。至于难以避免的价格波动,那就是酒庄和酒馆老板等人的故事了。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你可算回来了。”

  艾德里安刚回到飞狮公馆,忐忑不安地推开书房的门,就听见了索菲娅的声音。

  托雷索的代理族长合上账本,双手优雅地交叠,面上是标志性的矜持微笑:“在海港区的线人都告诉我了,半夜的时候,他看见了那旧造船厂上的火光。”

  “把极乐烟草卖到鹅卵石旅舍的中间人,还有生产禁药的工坊主,他们都已经死了。工坊背后的确有其他的投资人,不过……科马克大师说,短期内最好不要牵扯那些‘大人物’。”艾德里安隐去了许多细节,索菲娅也没有追问。

  “嗯,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就算是我们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得罪太多的人也不合适。”解决了飞狮公馆的心头之患,索菲娅毫不吝惜对侄子的肯定。“你做的很不错,等哥哥从洛格玛回来,他也一定会夸赞你的。”

  艾德里安暗自舒了口气——幸好她没责备自己把事情闹得太大。他一欠身,谦虚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科马克大师也帮了我许多。”

  “路易斯吗?嗯,看来我得找机会登门感谢。”索菲娅点点头。

  一想到路易斯,艾德里安的心就有点虚: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异样,在回来之前,他特意跑到公共浴场泡了个澡,洗去身上可能残存的“不自然的”气味。

  当然,这点操作好像还是没能瞒过索菲娅的眼睛。她露出狡黠的笑意,又问道:“话说回来,工坊是在后半夜被破坏的,现在可都快到正午了。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你这么久,还是海港区又开始搞修缮道路的市政工程,让回家的路突然变远了?”

  最后,她总结了一句:“你给人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了。”

  艾德里安一时语塞。

  虽然不擅说谎,但他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关系。

  不过,根据索菲娅现在的表情,艾德里安推断,她大概已经看穿了自己——无论是眼下紧张感的来源,还是过去这半天当中“到底做了什么”。

  就算她猜中了所有细节,艾德里安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个女人本就不简单。索菲娅敏锐得像是会读心术,在她的面前,仿佛谁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幸运的是,索菲娅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两句:“艾德里安,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阻止你,相信哥哥也不会阻止你。但在关键时刻,不要忘了你是托雷索家族的人,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

  在谈及这个话题时,她的神情格外认真。

  艾德里安也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我会谨记在心。”

  索菲娅很快恢复了先前怡然自得的神情:“既然工坊已经被摆平,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善后了。晚些时候,我还得去趟监狱,那些被关押的姑娘正在等待最终判决。她们多半会被发配到城外的农场,干个十几二十年的活吧,有生之年能不能回来也说不准。”

  和将被处死的旅舍老板相比,她们面临的处罚已经算轻了。有的姑娘本就是农户出身,对农活和手工还算有几分亲切,不过是在禁足中回归过去的清贫生活;但对于习惯了出卖身体、从未靠其他技能谋生的姑娘来说,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索菲娅又轻叹一声。“希望他和索伦审判官一切顺利。”

  说到这,艾德里安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神殿撞见的一幕。

  ——别告诉索菲娅,不然她会直接把神殿拆了。

  衣冠不整的萨缪尔站在海格的办公室里,一脸镇定地说出过这样的话。

  艾德里安忍不住暗想:她真的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吗?如果知道了,难道她真的会去神殿大闹一番,直接和审判官干一架?如果真打起来,叔父肯定是会帮妹妹的,那么谁会赢?

  一联想到这样的画面,艾德里安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只得祈祷索菲娅离真相越远越好。

  而在玛伦利加的另一边,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一如既往的热闹,前一天夜里旧造船厂的火灾成了人们闲聊的新话题。

  “那里是黑牙帮的地盘吧?”

  “是啊,不过他们怎么只顾着打架,也没去救火?”

  “快别提了,听说黑牙帮那几条巷里前几天刚死了个低调的有钱人,就死在他家里。”

  “有钱人?别是说笑的吧,这里还能住有钱人,口味可真够差的。”

  “我们哪能摸透那些有钱人的心思啊。”

  “不过这两天确实有些邪门,今天大清早的时候,还有人在墓园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只不过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流浪汉摸走了。别说钱袋,他们连沾血的衣服都没放过。”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那些可怜的家伙得怎么过冬呢。”

  伙计和顾客们聊得热火朝天。从雪地踏进酒馆,热烘烘的酒气迎面而来,总给人一种粗粝的亲切感。

  路易斯坐在酒馆角落,照例点了一壶银湾蜜酒,就着一小盘肉干,一个人喝得起劲。

  这里不同于市场的酒馆,斑驳的墙上没有那副《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经商之神”的小木像倒是安静地站在柜台的角落,独眼老板总是用布把它擦得锃亮。

  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过挡道的长椅,自顾自在路易斯身边坐下,还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易斯!快请我喝两杯。”

  路易斯看着来人,无奈地笑了笑:“谢默斯,你又来蹭酒了。”

  谢默斯咧嘴一笑:“怎么能叫‘蹭’呢,是你‘请’我喝。”

  两杯蜜酒下肚,谢默斯餍足地把大半后背倚到墙上,眯起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路易斯,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是遇到好事了吧。”

  “好事?什么好事?”

  “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谢默斯大笑。“我是说你啊,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就算脸上不笑,眼睛里都有种难得的神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听过那首‘水手和姑娘’的歌谣吧,如果水手和他钟爱的姑娘终成眷属,大概就是你现在的表情。”

  ——那可是一首悲伤的歌谣,歌里的人到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路易斯腹诽着,心想谢默斯的修辞水平真是日益精进了,一般人恐怕忍不了这个。

  他耸耸肩,压下嘴角浮起的笑意:“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很高兴,但理由不能告诉你。”

  谢默斯不满地撇了撇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都帮了你好多次忙,你居然连自己的幸福都不愿意分享!”

  路易斯笑着拍了拍谢默斯的肩膀:“你当然是我重要的老朋友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说出来,有人会不高兴的,我也不想给你这位大作家无偿奉送什么上不了台面的灵感。”

  谢默斯一拍桌子,眼里放光:“好嘛,果然是有了艳遇,而且是让你真正动心的艳遇。”

  “……你在银湾塔做学问的时候也这么轻佻吗?”

  “学者和学者助手就不能读点热辣庸俗的东西了吗?我告诉你,银湾塔除了正经学问,也有不少淫词艳曲。不只会看,我们还会写呢。”谢默斯扬起下巴,似乎真的为此感到骄傲。

  路易斯花了不少时间,终于从漫无目的的插科打诨中脱身。

  直到谢默斯喝得醉醺醺的,连舌头都打不直,趴在桌子上唱着跑调的童谣,引来其他醉汉善意的哄笑,“协会编外”的赏金猎人才站起身,面不改色地离开酒馆。

  摸了摸钱袋现在的分量,路易斯暗自叹了口气——他倒是不缺钱,也不心疼这种可以随时赚回来的身外之物,但被谢默斯喝掉这么多,路易斯总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冬季的玛伦利加很早就暮色四沉。

  路易斯习惯性地踱到城市另一边的墓园。就像神殿里教士们的早课晚祷一样,他每日都去探望逝去多年的母亲,哪怕只是停留很短的时间。

  反杀那名赏金猎人后,他没忘记把凶器——艾德里安的匕首带走。不然,匕首上的托雷索族徽将直接把箭头指向飞狮公馆。

  被流浪汉搜刮一空的尸体已经被城市守卫带走,安放在停尸房里。路易斯猜测,协会应该已经认领了死者的身份,但即便猜到了凶手是谁,鉴于路易斯手中握有的把柄,加以“正当防卫”的说辞,楚德等人恐怕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事发时周围无人目击,对守卫来说,这就是一桩没有头绪的悬案,侦破的概率很小,大概只能不了了之。

  墓园离兵营不远,路易斯因此看到了轮值后返回营地的守卫。其中一人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头盔挡住了面容。路易斯认为那应该是辛西娅。

  地面上还留有血迹,只是已经渗进深色的土壤。祷告天使像的翅膀边缘也被箭矢刮出一道浅浅的划痕,一般人恐怕很难发现。

  再走几步,就到了安妮丝·科马克的墓前。路易斯低下头,发现那里多了一样东西,映在白雪和石碑间十分显眼。

  那是一束新鲜的鹤望兰。色彩艳丽的花瓣笔挺地竖起,颀长的花梗上系着素雅的白色丝带,丝带上布有细密的流纹。在这个冰雪封冻的季节,恐怕整个半岛的野地上都很难找到一枝盛放的花朵,只有精心经营的暖房才能供养这些从海外引入的名贵植株。

  路易斯的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了艾德里安的身影。

  “……应该是那孩子带来的吧。”

  索菲娅有侍弄花草的喜好,飞狮公馆也建有供它们过冬的暖房,说不定艾德里安还会在闲暇时帮着浇浇水、剪剪枝。

  路易斯想象着这个画面,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一丝微笑。

  共同度过的这一个长夜里,路易斯告诉了艾德里安许多事情,相当一部分是他从未想过与人分享的秘密。关于他自己,关于母亲和生父,还有六年前一度引起轩然大波的奴隶船事件。

  面对这些一股脑涌向自己的秘密,艾德里安或许有过彷徨和动摇。但他还是对路易斯说:您的信念一直都没有改变。

  ——这太好了。

  艾德里安的神情是如此真挚,以至于路易斯几乎要为曾经的放纵不羁感到愧疚。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他看到了原以为不会出现的希望。

  等春天来临,玛伦利加或许也会焕然一新吧。

  抱着难得乐观的想法,路易斯伸出手,再次替母亲拂去墓碑上的雪花。

  大陆西南端的海面上,女武神号正驶向长途航行当中的“休息站”——一座和玛伦利加类似的海港城市。

  那将是女武神号直奔洛格玛地区前,最后一个临时停靠的地方。

  天气晴朗、风向正好,平静的海面帆影稀疏,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陆地的边缘。碧波抱着船体轻轻摇荡,就像困倦的母亲有气无力地晃动摇篮,催促聒噪的幼儿尽早安睡。

  就在这“充满温情”的摇晃中,萨缪尔坐在船舱房间里,正给索菲娅写信。海格站在旁边的书架前,翻阅几个世纪前留下的陈旧手稿,时不时瞥一眼桌前的萨缪尔。

  在漫长的航行中,始终和对方共处一室,这对海格和萨缪尔都是一种考验。

  “……你怎么还没写完。”海格“啪”的一声合上书,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

  萨缪尔摇摇头:“我这是预备遗嘱,肯定要写的尽可能详细,不给别人留空子。”

  海格十分不屑:“我又不是没写过遗嘱。一份给教区长,一份给教团总部,干脆利落地把后事交代完,甚至用不上第三张纸。”

  萨缪尔刚写完一段,又另起一行,开始说明玛伦利加地区产业的继承序列。

  面对海格的质疑,他平静地反驳:“托雷索家族不比你们教团,没那么同心同德,我怕索菲娅控制不了局面。如果我们遭遇不测,艾德里安还得做好接手工作的准备。”

  海格眉头紧锁,也不知是在为哪件事耿耿于怀。

  他抱着手臂,再次催促:“那你赶紧写,在离港前交给信使送回玛伦利加。女武神号不会在港口停留太久,装完必要的补给就走,你我也最好不要下船——这座城市对教团可没有玛伦利加那么友好。”

  教团已经失去了对库诺大陆的控制力。也正是因此,他们亟需一次光荣的胜利,以证明教团权力的神圣性与合法性。

  找到圣器,终结灾变,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胜利了。

  但越是靠近目的地,海格就越感到焦虑:他不知道这次远行将把他们带到怎样的终点。

  等这一切结束,萨缪尔又会如何呢?海格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Forgotten Stories - Marvin Kopp

第三十六章 鹤望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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