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琴曲

  与上京中的府邸不同, 此处极具越地特色。

  庭间湖沟塘堰星罗密布,整座府苑皆是依水势而建。游廊下石墙爬满粉白藤萝,芭蕉新叶葱茏。

  仰止苑是原主的小院, 坐北朝南, 占着孟府风水最好的地段。草木幽深, 山石交映。池塘里养着睡莲半开半合, 花圃中各品相的兰花排列有序。

  比她走时还规整了不少。

  而拙政园是孟将军与夫人住的地方,离仰止苑不远, 只隔了两道墙。

  但与仰止苑的曲径通幽不同,这里独有一派行伍人家的豪迈。山石小景中藏的不是山水绿植,而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练兵场。

  靶子上箭痕和月前没什么区别。

  孟怀曦扫了一眼,只觉很亲切。她当初就是在这里捡到被府中下人欺负的孟珍珠,小丫头红着眼据理力争的样子恍然还在眼前。

  孟怀曦一边拂来廊间垂下的细柳, 一边偏头问:“刚刚怎么不解释?”

  是正常询问的语气。

  但她眼角眉梢俱是不加掩饰的揶揄,活像一只摘得葡萄正洋洋得意的小狐狸。

  戚昀负手, 好整以暇道:“你是我的,同我是你的,有区别吗?”

  孟怀曦想了想,好像真没什么区别。

  不对, 什么你的我的, 平白臊得慌。孟怀曦以手作扇,在脸颊边扇了扇。

  她从前以为自己就是个脸皮厚的,没曾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戚昀忽地道:“娘子?”

  “……”

  孟怀曦整个人骤然熟透了。

  戚昀却不肯放过她,长眉轻挑。

  “礼尚往来, 阿萤是不是也当改口了?”

  孟怀曦张了张口, 差点没被他带偏。

  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妻,哪有这么快改口的!

  但戚昀过分锐利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鼻息扫在她脖颈边,平常端肃冷凝的气势变得黏黏糊糊,总叫她有种难以喘息的凝滞感。

  “瞧着时候不早了,等整理完东西怕是来不及拜会崔先生,我、我先去了。”

  她说着,快走两步穿过廊芜,也没管戚昀,先行溜去了仰止苑。

  “松子糖不吃了?”他举起手中纸袋晃了晃,扬声缓道。

  “都送你!”

  戚昀喉头一滚,站在原地低笑出了声。

  小姑娘的背影越跑越远,途中差点一个趔趄,还好扶住了廊柱,只是脚步明显不如平常稳当,想是心绪大动。

  他咬了一口松子糖,意有所指般悠悠道:“下一回,可不会这么容易了。”

  ……

  孟家对于他们来说,着实关系过于复杂。戚昀此行是陪着孟怀曦探访故地,也是意在打理旧交遗物。孟将军走得突然,手底下有很多要紧的文牍没来得及移交,许多事都成了无头悬案。

  戚昀在孟将军的书架墙边敲了敲机关暗括,暗格应声打开。

  而孟怀曦坐在曾经的闺房中,将几个月前匆忙之中没来得及打理的东西整理出来。她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想给原身立一个衣冠冢,打算将人安葬在孟将军夫妇身边。

  要立衣冠冢,自然需要原主旧物,再加上她带来的安魂物什,与柳老夫人想带给孟夫人的长命锁等等。

  都是些琐碎的小玩意。

  悄然间暮霭从窗边爬进来,再是动作迅速也赶不及拜会崔娘子。

  孟怀曦叹口气,索性慢慢来,事情总要一件件做的。

  诗笺集里压着半阕周邦彦的词,其中三句被少女用朱笔勾描出来,打了好几个圈。

  但再多的便没有了。

  世家大户讲究含蓄,越是历史底子深厚,越是羞于表达情爱。而崔娘子教导下的原主,是很传统的大家闺秀。

  哪怕是咏花说景,在土生土长的贵女眼中,这半阕词都太过露骨大胆。

  这样的少女心思只能在诗集中蒙尘。

  但孟怀曦是不在乎大胆不大胆的。

  她甚至想,在戚昀面前她老是被本能的羞怯左右,总要想法子找回场子。

  这个词就不错。

  孟怀曦莞尔轻笑,从怀里拿出一方桃粉素绢,捉笔誊写下一行字。

  末了,她还嫌不够,从笔架上挑来细毫笔。

  彩墨颜料一字排开,孟怀曦细细勾勒,停笔前凝视半晌,灵机一动又画了两笔。

  那粉绢上缀着细细的桃花,形似她自己的Q版小人晃着短腿坐在墙上看花。

  孟怀曦意犹未尽,本还想画一个小戚昀。奈何版面不允许,只好等下一次有机会再说。

  *

  暗格中有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军报,但信封上特殊的军漆印又被人为毁去的痕迹。

  戚昀眉心微蹙,想必在孟将军亡故之时便有人来找过。

  其他的事暂且不提,孟将军手中最要命的是能够号令御前朱雀卫的令牌。

  但好在这最重要的朱雀令阴差阳错间落在了阿萤手中,才没至于酿成大祸。

  戚昀按了按眉心,放在她那里很好。

  这一支本也是培育出来想保护她的,只是这一份礼物从前却未能送出手。

  “咚——”

  一个不打眼的石团从洞开的户牖里扔进来。

  戚昀挑挑眉。

  那石块上绑着一方女儿家的绢帕。

  很熟悉的纹样。

  戚昀扬眉,将包着鹅卵石的绢帕拆开。他眼中宠溺藏也藏不住,手指压在案几上,细细地瞧。

  绢上是半阕名声不显的词,少女字却格外飞扬。她写: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

  没有署名。

  但末尾画着一个坐在墙上看花的小人,像极了他心尖尖上那个小姑娘的缩小版。

  戚昀一下子低笑出声,眼眸中乍然冰雪消融,好似万木回春。

  这便是他的殿下。

  若是真心爱慕一人,她是不会讲究“子宁不嗣音”的矜持,也不会有“只凭纤手,暗抛红豆”的含蓄。

  只会说:

  我爱深如你。

  我心在,个人心里。

  他心里熨帖极了,像是浸润在一片温泉中,温暖乍然浸透四肢百骸。

  孟怀曦不知何时绕到了案几边坐下,撑着下巴看他:“如何,尧沉哥哥?”

  戚昀抬眼凝视她,眼底更见炽热。衣袖带过案上用布条蒙着的长条形物什,万籁俱寂中杂声格外响亮。

  “铮——”

  琴弦嗡鸣。

  他显然想做些其他事,却骤然被这东西打断,眉心紧皱,脸色沉了几分。

  孟怀曦抬起头瞧了一眼,只假装没看见。

  “我……”

  她突然卡了卡,不知道如何去称呼孟家夫妇。最后还是遵从以前的叫法,道:

  “我娘从前好琴,这一尾该是她的珍藏。”

  “好琴。”

  戚昀吁口气,勉强转移注意力。

  有的是机会,不必心急。

  他背脊直挺,手掌下压,宽袍带风。手指捻过琴弦,初初弹奏几个音,叮咚起伏。

  孟怀曦正握着香箸摆弄香炉,这一听便愣了一下。

  他弹的是那首凤求凰。

  琴声如流水倾泻而出,他修长的手指在七弦中抚弄,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都说以曲观人心,这话不假。

  室内很静,没有雨声喧扰,琴曲中透露出的弄琴者的人愈加明显。

  孟怀曦放下香箸,镂空金盖叩在莲花样香炉上,淡雅的香雾袅袅腾空。

  半阕毕。

  戚昀手压琴弦,抬了抬下巴,唤道:“过来。”

  他抚琴时和平常不一样,总是稳重不见,轻狂有余。

  孟怀曦却觉得这样的他格外迷人。

  她从前听说过,那个意外病逝的戚世子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若是他没有经历过这样多的风雨,平安顺遂地在公侯之家长大,打马过长街时,怕也会掷果盈车,俘获一众芳心。

  孟怀曦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没后来的变故,说不定他会早早上京来,作为异姓王家里的小公子,她那时最是爱闹爱玩,铁定拉着他吃遍上京,玩遍上京。

  这样一来,上京就有两个小霸王,说不定还会让她父皇头疼上好一阵。

  等到进学的日子,她铁定会想着跟他一块坐,她那时不大爱上课,兴许还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瞎念叨午膳吃什么、晚膳又吃什么。

  孟怀曦没忍住噗嗤笑了声,上书房的夫子怕是会遭不住。

  “醒神。”戚昀忽道。他声音沉稳,是上位者独有的声线,仿佛万事尽在掌握。

  戚昀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过了会儿,五指蜷住呈抓握状。

  像是想把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都抓出来看看。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什么万事尽在掌握的上位者,分明就是个幼稚鬼。

  不过,戚昀的手指很好看,是骨节分明的那种。多年挽弓用刀也不减那双手分毫荣光,反倒是更加有力,操琴挥毫愈见功底。

  孟怀曦目光落在自个儿手上,十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也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但……

  孟怀曦叹气,生在她身上却真是暴殄天物。

  “我不会。”她眨巴眨巴眼,盯着他耍赖不想动。

  戚昀长臂一揽,将跪坐在身边的小姑娘捞回自己怀里。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他的阿萤会害羞,这一点他倒可以大度一些。

  孟怀曦笑着锤了一下他的手臂,很轻很轻。

  哪有他这样的呀,都说了不会的。

  孟怀曦又叹口气。

  她也不能说纯然不会,毕竟是贵族系统教养出的孩子,琴棋书画都算略懂。

  但她天生对乐阶不敏感,弹起琴来只能勉强算是顺耳。

  在这位琴艺独绝的大家面前,岂非是班门弄斧?

  不好不好。

  戚昀笑声响在耳畔,他似乎凑得更近了些。孟怀曦能够清楚感受到他声带振动。

  “我教阿萤,嗯?”

  他凑在她的耳边说。

  孟怀曦伸手搭在琴弦上没动,难得出神。

  他最近总是热衷于重演从前的旧事,比如这半阙没能在雨中弹完的曲,再比如喝醉后口中念叨着错过花期的墨昙。

  像是想把从前的缺憾一点点补足。

  孟怀曦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她是这样,他亦然。

  戚昀望过来,漂亮的桃花眼底全然是她小小的影子。

  “崔先生从前送了我两株昙花,花期约莫就在这两天,晚上咱们一道看?”

  孟怀曦想,既是他的心愿,她就满足好了。

  毕竟——

  是她的陛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想写两个小纨绔(划掉)小霸王的故事,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看。

  词是周邦彦的《万里春·千红万翠》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第58章 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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