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旧邸
话虽如此, 摘菱角这事,还有得拖。
上下准备着封禅大典,京中递来的庶务填满了案几。谁都不得闲, 戚昀和孟怀曦也一样。
戚昀照常要处理朝堂政务, 本来惬意划水的孟怀曦乍然发现, 她需要熟悉宫中庶务, 哪怕不陪着他批折子,也还有正事要干。
从前她自个儿设立女学官署皆是挂靠在先皇后名下的, 新朝完美地将这一点延续下来。
先前戚昀未曾娶妻立后,一应事宜暂交宗室管辖。现在准皇后定下,烫手山芋忙不迭就给递来了。
孟怀曦:皇后可真难当。
孟怀曦握紧折子又打了个呵欠,支着额头就势躺在美人榻上。
工作嘛,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只是, 眨眼间折子从手指间滑落,没过一会儿美人榻上的人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
一觉醒来, 孟怀曦发觉天边的晚霞都快消了。
枕边多了一个人呼吸,孟怀曦侧头去看,果然是戚昀躺在她身边。
他眼底有一片乌青,想是这两日忙得睡不好。
孟怀曦知道, 以他的身份能抽出整整两天陪着她游山玩水很不容易。时间是既定的, 挤压下的事由也不会凭空消失,只能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戚昀睡着的时候,浑身气场尽皆收敛,没有端肃冷凝的气势眉梢眼角都温和起来。
抛开人尽皆知的暴君名号, 他着实是个容貌过分俊俏的郎君。这样子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孟怀曦扬了扬唇, 这么好的他,却是她一个人的。
力排众议空置宫苑, 着手废除三年一次的选秀。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
他好像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大事上从不邀功。
实打实的闷葫芦。
孟怀曦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小指去勾他散落的发尾,缓缓绕了个圈。那缕头发却从手指间滑下去,和她披散下来的鬓发绕在一起。
纠缠不休。
前人说结发,或许就该是这样?
孟怀曦想着,先把自个儿逗笑了。她手指顺着他过分锋利的眉一路往下,路过直挺的鼻梁,差一点就点在薄薄的唇上。
戚昀忽然睁开眼。
“……”
这个时候得装傻。
孟怀曦若无其事地拿开手指,理了理衣襟坐起来。
“早?”她打了个招呼。刚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外头太阳都没了,早什么早。
果不其然,戚昀说:“不早了。”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揶揄,孟怀曦小声哼哼,偏过头不想理。
戚昀却倾身凑过来,极其自然地在她唇角亲了亲。
本一触即离的吻,在她双手主动环过来时一下子变了味道。他们散落的黑发缠在一起,渐渐不分彼此。
孟怀曦合上眼,眼角渗出些生理性的泪水,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叩叩叩。”
门外响起煞风景的声音。
戚昀从衣架上取下薄氅替她系好,又盯着瞧了瞧才扬声。
“进来。”
暗卫跪地抱拳,道:“陛下,人抓到了。”
抓到人了?
谁?
孟怀曦恍然,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谢不周?”
戚昀撩袍起身,却不答。他向她伸出手,唇线微扬:“去了就知道。”
孟怀曦跪坐在长榻上,嗯了声,正要低头去穿绣鞋,却被人拦腰抱起。
跌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
行宫外停着马车,银杏叶落满车盖,同葳蕤草木浑然一体。
戚昀坐在车辕上,撩开车帘,万家灯火都在他身后。
孟怀曦偏开头兀自上了马车。
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得误了正事。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一盏茶时间不到就停下来。
这里离他们落脚的行宫并不远,孟怀曦掀开帘子瞧过。恍然道:
“陛下把行宫选在这里,是为请君入瓮。”
她是笃定的语气。
戚昀却摇头,“这一处行宫风景最好。”
孟怀曦一时愕然。
他不紧不慢又道:“主业是带你游山玩水,抓人只是顺道。”
孟怀曦:“……”
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是一处坐落在城郊的四进的院子。说小不小,说大真也不太大。
小小院府中围满了官兵。
孟怀曦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布置下的暗卫,怕是得比这还要多上一倍。
戚昀从下马车起,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孟怀曦知道他顾忌着什么,只由着他去。
她家陛下心眼小得很,这一回探问完,怕是光喝醋都得喝饱了。
被严防死守的小院中种着银杏树,院中景致和荒芜依旧的灵山寺如出一辙。
瞧得出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厅中放着一方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红泥小炉中没了碳,烹茶的火早熄了。
千金一两的茶愣是有种沦为残羹冷炙的凄凉。
谢不周端坐在矮凳上,握着香箸去挑香灰。他却未有抬头,语气平淡,仿佛是等待客人的主家,而非落入囹圄的阶下囚。
“你们来了。”
孟怀曦目光复杂,早猜到幕后主使是他,却想不到与昔日同谋彻底撕破脸皮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殿下,哦,还有陛下,请入坐。”
谢不周像是挑衅一般,又说:“我本以为殿下会厌恶极了您,未曾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当年两头挑拨,故意离间,就是他谢不周的手笔。
戚昀将满满一盏冷茶浇到他头上,又掸了下袖口,漫不经心补上一句:
“手滑了。”
谢不周的白衣滚上污渍,拇指擦过眼角茶水,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比起整天端着温文尔雅面具的谢大人,这样才是孟怀曦曾经熟悉的谢不周。
戚昀拉着孟怀曦坐在谢不周对面。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谢不周扬唇笑了一下,却半分不达眼底。“是我做的没有错。”
“联合前雍旧党,煽动齐州山匪,勾结承恩侯谋逆,这些都没错。”
戚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是一个宣示主权的姿态。
孟怀曦听着,忽然道:“我从前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大事能绊住你谢不周的行程?这下倒是想清楚,当年南地的风言风语,各路起兵的由头,全然都你的手笔。”
她说起这话时,却已然很平静。只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谢不周一哂,目光有一瞬间波动。他顶着戚昀恍如实质的眼神,替她满上一杯新茶。
“殿下都知道了,何须来问我。”
孟怀曦接过来也不喝,只把玩着杯子。她这样沉默了很久,忽地抬眼道:
“原因呢?”
谢不周说:“谢家百年族姓,净毁于怀雍一息。”
“我的族人本没有错,却被迫流徙于漳泽荒地。我族百代筹谋,岂因一人生变?”
孟怀曦点点头,脸上笑意尽消了。
他说的这一人或许是她,也或许是她手腕算不得宽和的父皇。
谢氏一族真的无错吗?不然。
她看过当年的卷宗,牵连全国的科举贪腐案,分明就是曾经的谢氏族长、谢不周的叔叔亲自牵头筹谋的。
留下谢家长子,可能因为她,也可能因为帝王的一念之仁。
当年可以全然信任的至交,何时变成这样的呢?孟怀曦说不出来。也或许,打一开始她就看错了人。
她从前想做的事很多,苏狸、苏越、姒玉甚至谢不周都算得是她心腹。
他们曾经想创立一个天衍书院,不拘族氏名姓,不问来路出身,也不只教孔孟经义,算筹技艺三十六般行当,门门都可成科。
可就是这个曾经畅想过的、如同净土的书院,却成了戕害稚子、荼毒百姓的邪道。
这个曾经同行过的、引以为傲的伙伴,更成了刀剑相向的仇敌。
反而处处戒备时时提防的暗探,成了唯一保全她预想的、可以依靠的枕边人。
孟怀曦不知道七年之后他重新拖怀玺下水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还是其他更不可言说的目的。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有保质期的。
这样不合时宜的旧交,早该被快刀斩去。
“以前总以为你我都是不俗的,原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人人都有私心,没有例外。
孟怀曦敛起袖子,以茶代酒,在案几上洒出一道弯月的痕迹。
“不送。”
孟怀曦将和田玉制成的茶杯一抛,主动握上戚昀垂下的手掌。她偏头朝他笑了一下,像往常每一回。
“走吧。”
戚昀堂而皇之将她揽入怀中,跨过门槛,在雕花木门关闭前往扫了一眼,张口留下一句无声的宣告。
谢不周垂下眼,手指执壶往酒爵中注水,刚刚他留下的那三个字是:
你输了。
是啊。
谢不周将青铜樽中酒液一饮而尽,惯常上扬的唇线紧绷着。他竟然在这千金难换的美酒中尝出了发涩的味道。
从一开始就默认自己认输了。
*
孟府旧邸也在越城之中,占地还挺好,坐落在越城最繁华的主道上。只是主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两个日常洒扫的老奴。
越城人敬重孟大将军捐躯为国,自发拘着自家爱捣蛋的孩子,几乎无人会到街巷深处叨扰。
这门前便少有人烟,总是有些寥落的。
他们今日没有乘马车,一路步行而来,顺道尝了尝越城街头最地道的小吃。
城北专贩糖水的小巷里卖的砂糖冰雪冷元子当属一绝,只可惜身边的男人不准她贪凉,只堪堪用了半碗。
戚昀手里抱着三四个纸袋,腾不出手。孟怀曦上前敲了敲铜环。
虽然这里往来的人很少,但朱漆大门依旧鲜艳,门口卧着的石狮子也锃亮如新。
守在这里的孟府老人定是尽心打理过的。
孟怀曦漫无目的想着,大门骤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灰衫打扮的老者,那老奴抬头瞧过,顿时惊喜道:“大小姐?!”
越城只有一个孟府,是不兴族里那一套字辈排行的。孟珍珠来得迟,她从前是府中唯一的小辈,乃当之无愧的孟大小姐。
孟怀曦笑着点点头。
老奴别过身擦了擦眼泪,佝偻着身子要去迎她。
孟怀曦赶忙:“您是府上老人了,不兴这样的礼。”
老奴哎了声,目光停在略略落后几步的戚昀身上。从前大小姐身边,可没有这等才俊啊。
茫然道:“这位是?”
孟怀曦顿了一下,“是……”
戚昀接口道:“姑爷。”
老奴差点喜极而泣:“大小姐招了夫婿回府,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亦能安心了!等来年诞下麟儿,咱们孟府可也算后继有人!”
这就是把他当上门女婿了。
孟怀曦侧头瞧了瞧戚昀,神色古怪起来。长这样的,能是她养的小白脸么?
看着就不像啊!
戚昀并不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面上瞧不出多大的反应,弯起的眼尾却平白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孟怀曦:“……”
上赶着当上门女婿,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