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从定光大夫那里悉知了西之对的事宜,藤权介一度不再拜访西面的对殿。东之对母屋的夜晚,已经不能听见清晰耸人的风动之声。躺在寝台中,即使不点油灯与松明,也不会再有瞪着双眼直至黎明的烦恼之事。镜池周围的枫树林隔断了一切远眺,藤权介对久不涉足的镜池金鲤逐渐地淡忘。

  忘记这一奇妙的情感,更像超自然的非人为力量。在超越时空的境况下极为盲目。或矛盾或和谐的,或高雅或世俗的,或负数的或正数的,终因那力量的严密而殊途同归。这一貌若残酷的权力,离开了宗教的正面,蜷曲在宗教的背面,濒危里蕴含着生机,有如同死亡一般令人亲切的一视同仁。

  尚且不能深刻理解死亡的年纪,却因拥有死亡的伙伴而倍感满足。若有一日能够深刻理解忘记,那么距离理解死亡的时日也相去无几。

  有一天的庭院里凌晨时分便热闹非凡,藤权介寻那声音来到枫叶林前。林子里拥着三两个人,将一座错落有致疏密得当的树林砌成一堵高墙。

  藤权介站在微寒的晨风里,树林的身影忙碌往来。朝雾散去的时候,人群由林子里出来,藤权介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孔,那不正是侍卫在父亲身侧的左近将监么。连忙拉住他问道,“在这里作什么?”

  藤权介心想,左近见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应该也分外的惊异。果不其然地原地伫立着,身后的家臣手里正拎着一卷草席。藤权介指着那草席又问,“这里面的是什么?”说道这里,藤权介又看到另一家臣手里的渔网。

  左近吞吞吐吐地,“唉,这个……”

  藤权介说,“快点说吧,在镜池边上忙活了半晌,我就一直站在这边上看着呢,那张渔网是用来打捞死鱼的罢。”

  左近指着草席道,“这个么,确实是一条死鱼,老爷吩咐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动两边的少爷休息。您现在这里,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呢!”

  藤权介说,“把那个席子打开瞧瞧。”

  左近与家臣面面相觑,对藤权介说,“还是不打开的好,里面有不洁的东西。”

  藤权介指着草席的手指纹丝不动,“打开。”

  家臣们一致看着左近,“怎么办呢?”

  左近小声咕哝,“烂的并不厉害。”便吩咐说,“打开罢。”

  三个人将草席置放在地里,解开扎好的草席,席子被摊开来,腥臭味也如渔网一样扑到藤权介的脸上。枯黄的草席与薄纸般雪白透明的尸体粘在一起,在水的作用下,紧紧地粘合。鱼鳍的部分已不能与草席分开。黑色的眼珠留恋着原初这一窄小避难所中的黑暗,因在藤权介的影子之下的金白鳞片如珍珠一样美丽。

  藤权介看向脊椎那里,完整的背鳍像浸湿的绸缎,不依不舍地纠缠在金鲤的身上。藤权介的目光又回到鱼眼的地方,这才发觉这具尸体的鱼头看起来柔嫩非常,家臣的手指扒在草席上时,鱼头相较他们粗糙的手指而言,有如萎缩一般怪异。

  “怎么死的?”

  “啊……”左近窥视着藤权介的脸色,“突然就死了,我们都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死的?”

  “或许是昨天夜里,或许是今朝凌晨,不知道呢。发现死鱼的人告给我的时候,也已经在镜池里漂浮了一段辰光。”

  “这条鱼打算怎么办。”

  “应该是运到外面……”

  “然后呢?”

  “然后,是扔掉罢。找个地方掩埋起来就好了。”

  “父亲没有说别的么,比如,火葬之类的。”

  “公子是在跟我说笑话呢,若是皇帝陛下钟爱的猫狗拿去厚葬,倒情有可原。哪有给鱼火化的事情。”

  草席又被匆匆卷起,绳结因为扎得粗糙,从家臣的手指缝里长长地垂下。左近与藤权介打过招呼,一行人在藤权介的目送下远去。

  金鲤真的如他所愿地死去。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候,哪一部分出了差错。说来也奇怪,水仙花不过被移除了几天,有时注视着这片林子,却觉得好像这里的风景从来都是这样。水仙花尚在的时日的景色,很难记起是什么样子。

  藤权介穿过枫树林,远远看到镜湖的水光溢到白砂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也在那里与他回望。藤权介莫名急躁地踱步两下地过去,白色的阴影更靠近了,水里一双灰黑的眼睛,幽灵一样凝望着他。裂成三瓣的背鳍缘何这样熟悉,藤权介的脑海里有了一些印象。

  连同侧浮在水面上的身体一起来看,令人联想到其他白色的死物。白色的绢衣,好像差一些刚强。白色的瓷器,又太过生硬。藤权介心想,若用这样的鳞片比拟藤中纳言那枚精致的面具,各个方面都觉得恰到好处。三瓣的背鳍正好贴合在嘴唇的位置上,与正中的唇纹严丝合缝地交融在一起。

  事到如今,藤权介不敢去看哥哥戴上面具的脸了。

  鸭川上空的雨丝变得像铁锥,骤然猛烈地拍打在彼此的头顶,要挟似的强迫藤权介颔首看到地上去。

  哥哥的声音偏偏近得像在耳旁说,“我说起话来,也真是荒唐。明知道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总以为时间长久了,像受伤地方的疤痕会自然的淡去,属于我的伤痕也应要淡去。”

  可鸭川神官置若罔闻,语气较方才那有情感的枯枝断裂,这时候竟显得官方起来,像个检非违使办案似的询问,“这个面具,一直戴在脸上么?”

  很长时间也没有回答。鸭川神官开始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按你的秉性,睡觉时也不摘下来罢。”

  四下里只有清晰的雨声。藤权介的脸上渐渐现出轻蔑的神情。他想象着当时令恢复升殿的哥哥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的嘴脸。别人的伤口正疼,却尽情凭着自己的喜好地去揭开,再自行其是之人也不会作出这种旁若无人的行径。

  鸭川神官似乎说到了兴头,“吃饭喝水的时候要怎么办?仍然僵持着戴那面具么?趁私下无人的时候,揭开来吃一点罢。可那面具戴得久了,呼吸也不会顺畅。”过了一会儿,料定藤中纳言不会参与这个话题,又换了一种纠缠,“是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幅模样。”

  藤权介脸颊滚烫,心里蓦地涌上羞耻的感觉。他将御剑收回到系在腰上的剑鞘,身体往反的方向一别,招呼两个随从准备离开。突然间,哥哥的声音却擦着项背送至耳旁:

  “很久以前就在想,要是当时死了就好了。”

  分明很轻松的语气,轻飘飘的一句话。万物却为此停下来了。除了麻木不仁的滂沱大雨,世界好像死了一样。

  “为什么活下来了呢。为什么伤疤在身上,总有一天也会淡去?心里便还有一种希望。好像一觉起来都会恢复原样。那种不愿再想起来的事就像做梦一般,都是虚假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尽管近在眼前,却与我无关。因为我本不该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可就在刚才还看到自己的脸……”

  说到这里,一言不发了。鸭川神官问,“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柔美的筚篥一改刚才的哀伤,乍然变成一根龙笛般地尖叫着,“她真的如你所料么?容颜身姿都超乎寻常的完美,可这世上必然不会拥有完美。那个女人的精神还是性格,是存在着缺陷的罢。就在刚才还说,会不会因为我的脸而离开我的身边。到头来对我而言,多好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区别……”

  哥哥的声音渐渐的飘远,到末尾几个字处,在说什么也无法听见,徒留下雨的声音在四方蔓延。藤权介无法做到离开之时注目着神社远去。神官也好哥哥也罢,那种陷入狂乱的痛苦之声令他四肢百骸感到透骨的严寒。究其原因,说那话的人绝不是哥哥。他所了解的哥哥,或是记忆中的哥哥,与神社中的藤中纳言是截然相反,互相独立的两人。

  因为表现出不喜欢母亲所赠予鞠球的花色的样子。曾经的哥哥拿出自己的那一个,来到藤权介的住处妄图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置换。谁谅那种置换的行为看似与偷窃相差无几,原本在屏风后面窥视的藤权介嚎啕大哭。

  藤中纳言愕然紧接手忙脚乱,两个鞠球一时都毕恭毕敬放到藤权介的面前。藤权介却觉得,这是母亲固执己见的惩罚得到了他人的接手。哥哥如祓除时被诵读的祝词般的温柔声音就是对他的蛊惑:

  “看你好像不喜欢这个鞠球的样子,时不时地看着我的。我倒觉得正融的也非常好看。”

  哥哥故意拿走无人喜欢的葱色,将唯一以唐红与金黄融合在一起的蕾菊色般的鞠球留给藤权介。可蕾菊色或里山吹色能令藤权介想到母亲。淡橘色的灯光照耀在鞠球镀了丝线的表面,鞠球好像忍受痛苦般的沉静。

  这一个与那一个,哪一个的颜色藤权介都不喜欢。母亲所拿出来的鞠球,是她特意挑选的成果,精心地排除所有讨好藤权介的可能。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教哥哥先做选择。面对这种揶揄,不论哥哥选择哪种颜色,结果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鞠球不属于自己。哥哥将他的与自己的对调,还是一样的结果。

  实际上的哥哥却洞悉藤权介内心的所想,将所有的鞠球都放在藤权介的面前,说,“倘若都不喜欢,就说一个喜欢的样式出来。”

  藤权介嗓子已经沙哑,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着,“不喜欢……”

  藤中纳言仔细问道,“喜欢什么样的呢?”

  这是温柔的谎言,甜蜜的毒药。可哥哥那如镜池一样平静的眼睛里,好像也因为灯光镀上痛苦的神色。

  喜欢什么样的,藤权介自己也说不上来,对于手鞠蹴鞠这样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特殊的情结。藤权介却不甘心这样放过揭开藤中纳言丑恶嘴脸的机会,便执着地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起来。

  藤中纳言道,“正融好像总是跟着我选一样的东西呢。是正融喜欢的么?还是仅仅想跟哥哥的一样呢?哥哥想听听正融自己的想法。”

  这番抚慰业已挑不出毛病,尽管旁人察觉不了,藤权介立刻听出了潜藏在背面的罪恶。家里若是也有兄弟姐妹应当很容易理解,所谓家人最大的罪过,无外乎连至亲的喜恶也不能说出一二。

  可是哥哥却没有给他继续在心中埋怨的机会,“但有的时候,却觉得你对若紫色情有独钟。尽管嘴巴上从来没有讲过,可是选帖纸的时候呢,总是率先地将若紫色的拿在手里。唐国的点心,也不论会不会好吃,若紫色样式的或者形状新奇的,先讨过来一点,又舍不得吃的放在手里。是这样的吗?”

  藤权介说不出反驳的话了,若是再毫无理由地哭泣,家里还有谁会喜欢自己呢。不日放在熏香后漆筥里的鞠球,被送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若紫色的纹路上,用白线绣着别出心裁的交颈仙鹤,与现在任何衣服上的纹样或者织物都不一样。若紫色连同葱色与蕾菊色,每一样都属于自己。

  他有了哥哥的灵魂被置换的明证。可自己所爱的鞠球是歇斯底里得来的成果,藤权介亦无法证明,哥哥在那个时候没有被置换灵魂。

  藤权介回到家中时,狩衣与帽悉数湿透,所幸半臂与衵衣没有大碍,便教人替自己换一件清爽的二蓝色菱纹直衣,端坐在东之对的厢房。

  不久日暮西山,打开的格子窗里吹来暮风,东西两门依旧没有迎接的动静。入夜的时候,走廊里点起萤火虫似的立明灯。东门的门口隐约好像有人在说话,藤权介从厢房里走出去看,雨声也在耳畔放大,说话声恍惚又失去了踪影,许久不复响起。

  藤权介拍了拍手唤来一个值宿的侍从,询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侍从又去询问掌管漏刻的家臣来,立即回来禀告说,“刚刚到酉时呢。”

  藤权介说,“多喊一下人过来,再装起来一辆丝毛车到东门前罢。”

  “这个时候要出去么?”

  藤权介并不回答,侍从唯有领命去办了,突然远处送来嘈杂的声音。仔细从雨声中分辨,有细小的说话与足音。藤权介伸长脖子眺望了一会儿,壶庭的深处隐约现出乌紫色的直衣,乌紫在黑夜与灯光的双面烘托下,变成了艳丽的紫红。

  藤权介急忙喊人拿来雨盖,撑到院子里一看,藤中纳言正自东门的方向往这里来。他的身边跟着定光大进,两个人都没有穿雨衣。藤权介走到他们的面前,发现那种奇异的服装颜色因雨水濡湿而变得暗沉,白天的时候,这应该是一件二蓝色的衣服。

  “快到渡廊上来罢!怎么连雨盖都不打呢?这么晚的时候,还下着雨。”藤权介将伞张到藤中纳言的头顶。藤中纳言只管自己走着路,原本在藤中纳言身前为他撑伞的藤权介为要避让,险些自己栽个跟头。再尾随上去时,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那种无畏的行走好像百鬼夜行里得到自由的镰鼬。

  藤权介吃力地撑着伞问道,“哥哥到哪里去了?”

  勇往直前的步子有一瞬间的停滞,原本稳健的步伐这时候乱了,藤权介忙又发问,“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身上也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家里的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安心。”然后便使唤值宿侍童马上到西之对去准备干净的衣服。

  镰鼬的步调止于路的中央,藤中纳言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像悬浮在空中的鬼火,发莹莹的光。

  “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认为这是讨好么?”

  恶魔的真实面目那么轻而易举地现在藤权介的面前,反教藤权介的心里倍感如同谎言的不切实际,人还真是有一点娇气与矫情。

  “能听到您的声音已经觉得可以释怀了,可见您的衣服也湿透了,您不打算告诉我到哪里去了么?”

  这样说着,藤中纳言并不为之所动。藤权介又向哥哥的随从以强硬的口吻吩咐:

  “教定光服侍着先到我的屋子里来罢。”

  定光大进伫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着,他的双脚是被胶沾在地上了么。随着雨声的稀薄,藤中纳言那些往日自西之对里时时回响起的恶毒哀鸣,竟又一回地造访在藤权介鲜明的回忆中。可是那种妖魔到底是什么时候占据了哥哥的身体呢,毫无征兆的悲剧会降临在无辜之人的身上,藤权介终归不相信这样的事情。那么,心底的答案越来越接近本来的面貌。这所谓的真相无非是一种策无遗算的伪装。可没有那种哥哥的自己是一事无成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好,他多么希望哥哥变回来啊!

  藤权介的手臂涌出悲愤的力气,他将藤中纳言的一只手蓦地擒住,冰块一样的触感同样传递到藤权介的手指上,若不是天气阴冷,又入了夜里,藤权介真难相信那是人类的肢体。

  藤中纳言如同溅到热油,一瞬间将藤权介的手臂甩到半空中。藤权介心里顿生出占理的盲目自信,可话提在口中还未说出,哥哥的巴掌携着寒风往脸上袭来。藤权介潜意识里闭上双眼。寒风在咫尺之间停住,冰凉的巴掌在空中打了个旋,最后落在藤权介的胸膛。

  藤权介扎在地上的双脚尽管纹丝不动,心里仿佛受了委屈,久久地在原地与哥哥僵持着。可藤中纳言很快地转身往雨里去了,藤权介痴愚地跟在后面,他的心中挂念藤中纳言身上死尸一样的温度。

  “您最近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地消失。怎么能教我不担心呢。您是去了哪个女人那里吗?”

  哥哥的步伐越来越快,马上就能见到镜池前的枫树林了。西之对莫大的阴影在松明的呼唤下投到他们的眼前。藤中纳言只要踏入那里,就会进入到另外一个不为外人开放的世界。

  藤权介急忙大喊,“左兵卫督见到您今天去了西市,您去那里作了什么?”

  雨夜呐喊的回声里,乌紫色的背影有条不紊进到西透渡殿上,橘色灯光下的地板上也因为沾水显出一前一后的黑色脚印。脚印延伸至西之对的板门前面,因为没有点灯,一切都陷到黑暗里去了。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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