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11
藤权介问,“只是授课,从东对殿过来也十分方便,缘何执着着令我搬迁过来?”
父亲却说,“这一小事,要特意与我来争论的么?”语调拔得很高,脸已经板了起来。藤权介自知无可转圜的余地,便沉默着,正要对这份为难妥协。
父亲又问,“到底有什么不情愿的呢,那边通到西殿何其方便,你不愿意见你的哥哥么?”又按当时的习惯,家主这一对夫妻,倘若还未有搬离某一处住所的打算,教自己的孩子住进主要的寝殿,无异于以下犯上,是贵不可言的隆重宠爱。如此一事传到外面,难免会被形容为颠倒黑白的淫行。
藤权介难以形容心里的感觉,要是回答愿意的话呢,那先前的行为无异于无理取闹。自己意识里的自相矛盾,更加不可姑息。要是回答不愿意,就是公开地与儒道里的兄友弟恭相对抗,父亲会现出什么样的神情来呢?恐怕只是当作他拒绝去北殿生搬硬套的借口罢了。
藤权介小声道,“我不想见他。”
父亲却因此沉默不语。风声送进厢房里,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父亲说,“那么,主殿的厢房隔出一间,你住在那里罢。”
话已至此,是父亲几度的退让。藤权介在父亲面前,也知道要做一个知足知止的人,认可了调和的结果。
每晚夜幕将临,藤权介遵从父亲的旨意,在昼御座接待宾客的地方,聆听父亲传授时政的课程。可起先无非是臣不密失其身、患生于多欲、生于忧患之类的笼统道理。觉得唯独课本的内容新颖,课程的大体却与劝学院并无差别。又不得不忍受着无聊,任由他谈天说地着。以这样一名太政大臣的身份在藤权介的面前亮相,似乎给予了父亲一度在家庭里匮乏的虚荣。授课的意义当然不在其内容的方面。父亲每每实施着这一行为,都是一次心灵与现实上的并拢。父亲甘愿将其当成自我温存,犹如品尝苏蜜那样惬意。可同样在如同苏蜜一样的伪装面前,藤权介感觉自己就是一种愚行。那苏蜜必然引导出的口酸,于他而言是不觉的痛苦。无法忽略酸味或把酸味本身当成一种痛苦,才是愚笨的体现。
犹如煎熬的课程突然在一个阴天的傍晚戛然而止。正殿北厢房里,藤权介久坐却等侯不到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天空正下着小雨,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
藤权介问守在廊上的侍从,父亲去了哪里,都一概不知。只好走出主殿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这个时候酷暑消减,听说院子里的山茶与金桂开了,桂花很香。自打住进正寝以来,与壶庭隔离的太远,对那里的景致有所疏忽,要经人提醒方才想起。就想要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兴许灵感大发,能写一些诗文来。
走到半路上,忽然瞥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着蓝色的衣服,在庭院通往寝殿的走廊上寻寻觅觅着,像一块幕布凭空跳舞,竟然与浮空前行的面具有了异曲同工的奇妙之处。
藤权介心里的不安,随那摇曳的幕布而冉冉升起。他朝那边的走廊过去,幕布似乎在背后长了眼睛。藤权介不出几步,那蓝色幕布像被风刮了一样,一转眼就从走廊上面跑了出去。
藤权介因着那奇诡,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上去;追随着幕布在细雨中奔跑。幕布也察觉到别人的追赶,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藤权介心里有一种感觉,那块幕布正是哥哥。哥哥像这样唯恐他人看见,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藤权介想,绝不能教他轻易溜走。心里暗下决心,非要当场揭开那不见天日的肮脏不可。
可是呢,那块幕布脚底生风,越走越快,像是得到了天神的庇护,总不觉得像这人间里的人。他只用走一步的路程,藤权介要走三四步。藤权介跑得愈发卖力,眼前之人却如镜花水月,背影渐渐淡去。
奇怪的是眨眼之间,蓝色幕布由一个模糊的小点,一下清晰地现在他面前,一时在原地一动不动着。藤权介气喘吁吁,也有点害怕,慢慢地走过去,幕布仍不离开。仔细一看,确实是个人的样子。于是大胆起来,可还是有所顾虑,在不远处大声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话音未落,幕布浑身颤抖。藤权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东之对的筑墙前,雪白的墙面在幕布身后连成一片。幕布无路可退了。藤权介心里突突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幕布忙地转过身去。藤权介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不过与他十四五尺的距离,已经能够看得十分清楚,蓝色的无纹狩衣衔接着黑色的下袴,乌帽子里的发髻不很牢固,柔软的头发流淌到了肩上。身材不高,两只袖子空荡荡的,好像没有胳膊一样。
藤权介惊想,这竟然是个女人。自己还煞有介事当作拥有了哥哥秘密的筹码,检非违使似的追查起来,扮家家酒弄的还真像一回事呢!
转念一想,怎么会有女人呢,见到我又为什么要逃?难道害怕我清楚看到她的样子么?那么就让我见一见是谁罢!若是小野宫的女房,绝不会对自己躲避呢。便无所惧怕,大大方方走过去。谁料情急之下,幕布抖索着双手,面朝筑墙攀爬起来。
藤权介心里一吓,竟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可是心里并不对这块幕布讨厌,僵在原地一会儿,就走上前去,想要叫住她。只说了一个“你”字来,幕布竟然跳到墙顶,野猫一样,转瞬不见踪影了。
藤权介呆呆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也翻到墙上去。原来这里的筑墙并不很高,藤权介张开两臂,蓄力一跃,就够到了墙顶的地方。他学着那女人的样子,把腿伸到上面,很快就看到了院外的道路,土地夯得十分平整,路上没有往来行人,远远的看到有人骑着马往这里来。那个幕布女人,忽然地蒸发了。
藤权介回到主殿的北厢,喊人将窗子打开,来到箦子上。这个朝向,正面有两枝罗汉松,枝干伸在了屋檐下面,远处的景色并不能看很清楚。这天夜里,西之对的灯火星汉难得摇晃,一望无际的箦子上,也朦胧地坐着一人,衣服有些看不清样子,白晃晃的面具在半空中静滞。
藤权介站了起来,果然是哥哥。脑袋也就轰地一声,将方才翻过墙去的幕布,莫名地与金鲤联系到了一起。水仙花田与皓月,零星的栀子花香悄悄钻入鼻孔。爱宕火葬场的母亲的遗容,竟与那个难以忘记的梦里的人鱼,重合在了一起。因为时间久远,许多细节已经忘记,唯独黑色油亮的鱼尾,莹莹发着暗沉的光。
很晚的时候,父亲匆匆回来。这时,藤权介又自作聪明地做了一件蠢事,本想派人向父亲问安。但是做了亏心事之后,有心虚的情感,也就亲自跑到父亲的面前,询问今晚的授课事宜。
得到的答复,想当然是,“这么晚的天色,还教授什么呢。”措辞虽不严厉,眼神却十分疲惫,并不多看藤权介一眼。这样子,当然是很厌人的。藤权介的心冷下来,也就抱着任其发展的心态,独自睡下去。
到第二天早上,头疼牙酸,因为心里有挂念,尽管不刻意回想,仍自然而然地不安,昨夜里又将那个关于人鱼的梦境复习了一回,觉得非常厌恶。一整天精神十分懈怠。
到了晚上,父亲仍不回家,四处打听都说,应该是宫里的事有所耽搁。藤权介却也没有了昨夜小园香径独徘徊的兴趣,正往厢房走去,想着睡一觉来赶走烦恼。几帐外偏偏送来细碎的说话,像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蚊蝇,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
心里故意把那些话排除在外面,可是呢,每一个词都像米粒那样清晰,诸如“女人”、“廉耻”、“偷鸡摸狗”一类的词,一粒一粒呈到他面前。
藤权介怒不可遏,叫来侍从教那几个瞎三话四的人,马上到他面前。结果一左一右,进来两个戴侍乌帽子的下人来。藤权介斥责道,“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分寸与廉耻。难道进到小野宫来的人,竟没有一个是识字的么?”
说罢,他的随身若君也笑了起来,说,“倒怪不得他们两个,昨天晚上有个女扮男装的闯了进来,好多人都看到啦。”
藤权介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一回事?”
两人其中的一个回答,“也就是申时左右,突然东门那里,闯进来一个人。穿蓝衣服,戴乌帽子,都以为是公子哪一个衣锦褧衣的熟人,并未加以在意呢。可那个人躲躲闪闪,武士想问一些话来,竟突然跑开了,寻找了半晌,也不见其踪影。只好悻悻归去。”
藤权介想道,“这倒与我所见的如出一辙。那个女人一转眼就跑没了影,还真以为是鬼魂呢!”嘴上却问若君,“是这样的么?”
若君说,“我呢,只是听说,并没有看着。可知道这件事的,却不止这两个人。都可以找出来一一对质呢。”
那两人也说,“也只是复述了家司的话,不想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藤权介问,“什么话?”
两人说,“或许是女房那里传出的闲话罢,说不知道又哪个女子来追主人的风流债了。这次竟然假扮男人的样子偷跑进小野宫来,被家奴发现还不肯离开。教外面的男人看了脸去,真不成体统。”
藤权介很不舒服,问道,“怎么知道你们说的话没有事先串通?就算找另外的人来核问,也没什么意义。”
那二人与若君面面相觑,只好对藤权介说,“要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只能当作我们疯言疯语。”
尽管按伦理道义,占了口舌上的便宜。藤权介的心却因着这件胜利,而黯淡了下去。以至于作结语的说教,也没能从嘴巴里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