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二哥哥,大骗子出来了
当日谢谙听见江景昀这话便立马睁开眼,激动得要去抱他,结果自是没有抱着。
按陈无计的说法就是,受了那么重的伤,没死就已经是万幸了,还想动?做梦!
陈无计本来因为上次误打误撞进了泰安帝设下的圈套救了鹣鲽村那个女子而气愤不已,连着好长一段时间让人关了白云泉大门,自己则在家里清算物件,做离开打算。
加之陈修谨每日在耳边左一句宗主右一句宗主地喊着,久了也就习惯了,最后稀里糊涂答应了去萧关宗。
好不容易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谁知被江景昀用霜雪给捆到了景王府,任劳任怨地伺候着谢谙。
在谢谙“死”后的整整第十天,景王府空中那被万顷霜雪冻住的空气总算得以融化。
景王府管家李年与安王府王管家两人抱着一起,痛哭流涕,不断喊着:“老哥哥啊!”
“老弟弟啊!”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走路时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可唯独江景昀没有。
在谢谙醒来的第二日陈无计确认人没事后,江景昀直接搬出了落花时节,随便择了处院落休息,也不去看谢谙,三天两夜不回来,最后干脆直接宿在外面。
之前凌羡说送的礼物便是帮谢谙修复好了金丹,加之谢谙年轻,身子骨正硬朗,过了十来天,他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虽说不能走太远,可院子里转转还是没问题的,连同在江景昀那暂住的院子站上半个时辰也是可以。
见谢谙身子无恙的陈无计钱也懒得要了,逃也似的离开了景王府,带着门内弟子连夜离京。
“日后有什么事,要么带银子,要么滚。”
谢谙看着陈无计留下的信,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这个人呐。
院门口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谢谙猛地抬起头,待看清李年那张满是褶皱地老脸后,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王……君上。”李年差点喊错了。
“嗯?”时隔近一个月,谢谙对这个称呼又陌生起来了,甫一听见李年这般喊自己时,不由得拧了拧眉,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李年道:“门口跪着好些官员呢。”
“二哥哥又不在府上。”谢谙莫名其妙道。
“是来找您的。”李年解释道。
“找我?”谢谙更加疑惑了,“找我做什么?”
李年闻言,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间没能喘上来。
你是皇帝,近一个月没有上朝,他们不找你找谁啊?
谢谙说完便明白过来,把手中的信折好放入怀中,微微颔首:“知道了。”
李年等啊等,也没等到下文,只好再次问道:“君上不打算去看看?”
“二哥哥还在军营吗?”谢谙不答反问。
李年不明白谢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如实地点点头:“是的。”
“今日也不回来?”谢谙又问。
这下李年又有些头疼了,明眼人都知道江景昀生气了,气得连家也不回。
可他们都不知道江景昀为什么生气。明明之前谢谙昏迷的那段时间一直在旁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就连睡觉都要人三催四请的。那副紧张劲,实在是罕见。
正在李年犯难之际,只听谢谙继续说道:“天越来越冷了,约摸着不出几日便会下雪。你让人给他捎些厚实的衣裳去,衣裳我都收拾好了,带过去便是。算了,还是叫他回来吧,军营到底不比在家暖和。”
“可是……”
“就跟他说我走了。”谢谙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
“君上。”眼看着谢谙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肩头,悄然间笼上了几分孤寂。李年不忍心地唤了一声,走上前作势欲扶他。
谢谙避开了李年的手,淡淡道:“就说我回宫了。”
在谢谙进宫的当日,江景昀便接到了李年派人捎过来的信,以及包袱里厚实的冬衣。
江景昀看着信上的内容陷入沉思,余光时不时瞥着亲兵随意搁置在桌上的包袱,有些歪斜,顿时觉得有些刺眼,走过去将其摆正。
细看了一下,又觉得不舒服,好好的衣服放什么桌子上。
于是乎他便拎起那厚重的衣裳,在帐内转悠了一圈,想着该把谢谙亲自给他收拾的衣裳放哪才妥当?
床上?
不行,床是用来睡的,又不是用来放衣服的。
柜子里?
不过柜子好像已经放满了衣服。
凳子上?
也不行,凳子是用来坐的,放衣服太不像话。
……
于是乎,江景昀把帐内所有可以承载物品的物什打量了一遍后,终是没能找到一处令他满意的地方。
“大帅!”
帐外韩标的声音由远而近。
江景昀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
帐外再次传来几声呼唤,江景昀总算是听见了。
然而还不待江景昀回答,韩标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眉头紧锁,沉声道:“大帅,从鹿鸣山梨花谷内挖到的骸骨有三千六百五十一具。其他的实在是太碎了,无法拼凑。”
这段时间江景昀之所以不回府并非是全是因为恼谢谙,而是他来了鹿鸣山。
他带人把那些枉死的将士尸骨一具具挖出来拼凑,他想尽自己所能给他们建一座坟冢,让他们不再当孤魂野鬼。
江景昀点点头,道:“辛苦了。”
当年死的将士大多尸骨无存,能找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韩标道:“英魂帖上的名字皆已写好,还请大帅前去看看是否有遗漏。”
江景昀正欲回答,倏尔想起手上的衣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标看出可江景昀的疑惑,目光落在了他怀里的鼓鼓囊囊的包袱,好奇道:“这是?”
江景昀:“冬衣。”
韩标愣了愣,看了看江景昀,又看了看他抱着包袱那稍显僵硬的手,眸光几转,极为善解人意地走上前抓起包袱,打开衣柜,寻了块空旷的位置放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景昀:“……”
江景昀默默地看着韩标,凌厉的凤眸微微敛着。
韩标浑然不觉,阖上柜门,转过头对着江景昀道:“大帅,一起去看看英魂帖么?”
“……嗯。”
谢谙进了宫,先是听了内阁的大臣们哭诉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后,又是处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后方才慢慢回归平静。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谢谙生气了。
他好歹还是伤患,天天批阅几十捆的奏折,批得他头都大了,有些奏折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的,看半天也认不出来。虽说他之前读了些书,可他认真读书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年,最近这段时间也没再动过,字也忘了大半,哪里还认识。
于是,谢谙气得撂担子不干了,把那些奏折全部丢火盆里,听闻消息的内阁大臣纷纷赶来劝说。
谢谙直接回了一句:“孤自小流落民间,孤又不认识字,当年进荻花宫不足三月便被赶了出来,至于原因,也不用孤说了吧。他们这奏折上零零碎碎写了一大通,孤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他们这分明是在嘲讽孤。孤倍受打击,便不看了。”
哪有君王不批奏折的,大臣们一脸惶恐,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又一次声泪俱下。可这一次没用了,因为谢谙哭得比他们还惨。
谢谙好似感觉不到自己丢人一般,把幼年的经历挨个说了一遍,听得那些年纪稍长的官员动了恻隐之心,头脑一热当即表示以后奏折由内阁整理之后再呈上来。
于是乎,谢谙总算得以从那如海如潮的奏折中脱身。
得了空闲的谢谙换了便服,避开宫人暗卫,独自一人前往明镜司。
明镜司的禁制并未更换,谢谙持着之前的令牌顺利地走了进去,直奔大牢方向。
泰安帝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干净的茅草上,手边摆着一个满是裂痕的碗,碗里盛着清水,清楚地倒映着他此时的模样。
他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眼角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原本深邃的眸子好似被覆上一层薄纱,黯淡无光。
石壁上的烛火轻轻一跳,连带着满室的光辉都跟着不安起来。
泰安帝猛地抬起头,看着缓缓走近的谢谙,眸里泛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
他收回目光,眼睫低垂,淡淡道:“来了?”
谢谙慢慢走到泰安帝的那间牢房前,站稳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方才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都么?”
泰安帝扯了扯唇角:“恭喜。”
“就这?”谢谙嗤笑一声。
泰安帝顿了顿,抬头看了眼谢谙,自嘲道:“自古成王败寇,我都认了。”
“你认什么了?”谢谙闻言,目眦尽裂,怒道,“是认十六年前与顾行止合谋杀害隆庆帝夺取皇位,还是后来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开始对付顾行止?你一边依靠他,一边却又忌惮他。”
“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你不惜让玄虎营那三万多的将士永眠地底,不惜与外邦勾结设计残害忠良,更甚的是你还杀害了我四叔!他一生耿直待人,因你的贪婪却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还有我阿娘。”说到这,谢谙眼圈一红,喉咙堵得生疼。他双手紧握成拳,恶狠狠地盯着泰安帝,喉结艰难鼓动着,哑声道:“她一直在等你来接她,一直等,一直等。可直到死你都没有来!”
泰安帝闻言,瞳孔骤缩,惊诧地对上谢谙那如同淬毒的利剑上闪烁出寒光的眸子,唇瓣微微抖动着。
“爹。”谢谙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抹眼角,低低喊了一声。
泰安帝如遭雷劈,僵直着身子,讷讷地看着谢谙,眸里掀起惊涛骇浪,心头好似有一把钝刀,割据着他那柔软地血肉,疼得他浑身发抖。
谢谙把泰安帝的神情悉数收入眼底,眸光微暗,继续说道:“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的么?”
泰安帝不语。
“那好,那我来说吧。”谢谙道,“你是谢廷修,是十六年前殒身的隆庆帝,也是如今谋权篡位事败之后锒铛入狱的乱臣贼子。爹,你看看,怎么这好人坏人全由你一个人演了?”
“谙儿……”谢廷修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谙,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呵,总算承认了。”谢谙讥诮道。
“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廷修闭了闭眼,颓然长叹,目光越过谢谙落在他身后那盏簌簌燃烧着的烛火,眼神逐渐迷离,幽幽道,“最开始我只是想铲除不系舟,可我没想到会用十多年光阴,损耗这么多人性命。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下他。”
谢谙脑海里飞速地掠过一道白光,脱口而出道:“顾行止是谢廷忧的孩子?”
谢廷修点点头:“不错。那年因为太后身子愈发不爽,派去盯着谢廷忧的人也被他悄悄给除了去。而我一直担忧太后的身体,无暇顾及他。半年后,太后撒手人寰,弥留之际,牵着我的手让我多照顾他。这时我才想起他来。”
“谢廷忧自小便是娇养,没上过几天正经学,却把纨绔子弟的风气学了个十足,整日无所事事。之前听他说要成亲了,我身份有所不变,只能借口给他养父母送了好些钱财。想着成亲后他应当能懂事些。”
“在得知顾颖的遭遇后,我气愤不已,想杀了他的心都有,可碍于太后的嘱托,只能暗中把顾颖母子带走。当时朝局动荡,内忧外患,我受先帝之命带兵出征,生死渺茫。我不希望这孩子跟我受苦,只能把顾颖母子拖给沈霄照顾。我与他自小相识,感情甚笃。加之才情品行皆是上乘。当时便想着若是我不能回来,这孩子跟着沈霄,也是不会受苦的。”
谢谙闻言,发出一个不屑的鼻音。
谢廷修神情讪讪,无奈低叹:“后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一去便是五年。顾行止便也以沈霄庶子的身份一直待在沈府。而谢廷忧那里也一直有我的人盯着,再没妄动。直到十多年过去,谢廷忧开始不安分了,江湖上也出现了不系舟这个门派。”
“我派了许多人去清剿,结果都是无疾而终。突然有一天,探子告诉我谢廷忧与不系舟联系密切。我佯装不知与他攀谈,明白了他们的计划。碍于一直查不到顾行止的具体行踪,我便只好将计就计。”
谢谙接着谢廷修的话往下说:“这么看来,那次暴.乱也是你故意设计好的,你趁乱杀了谢廷忧,自己又假扮他,目的便是为了让顾行止相信你是谢廷忧。而我与我娘原本也应该死于那场暴.乱之中的。可由于你掺和进来了,所以我们没死,只是流落民间了。”
谢廷修眉心微蹙,薄唇翕动,好似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轻轻点了点头。
父子两相对无言。
良久,谢廷修突然开口:“我一直知道你们在那。我想着等解决掉顾行止之后再把你们接回来,可是……”
“呵。”谢谙冷笑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变,“我娘她知不知道你的打算?”
谢廷修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没说,但她都猜到了。”
“后来,顾行止因为我的不配合而开始选扶其他皇子,起初,他选择了谢谌,我松口气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他找到了你。”谢廷修道,“从你回京后,我的计划全乱了。他一步步设计把你扶上皇位,我没办法,只能把谢谌拿出来抵挡一二,我不想你成为他的傀儡。”
“至于后来的事情,也无需我多说了,你知道的都是我做的。我费了这么年多心血,为的就是想给你一个干净的王朝,断不能功亏一篑,任何人也不能阻挡。我没想顾行止会忌惮老四,而我也别无他法,只能顺势除去老四,如此正好中了他的下怀。”
谢谙问:“所以这就是你杀害四叔的理由?”
谢廷修坦然承认:“是。”
血淋淋的真相使谢谙无法再淡然处之,也无法再同谢廷修聊下去了,转身离去,待离门边还有三步之遥外,忽然被谢廷修喊住了。
“做什么?”谢谙头也不回道。
“这些年做的事,我都不后悔。”谢廷修道。
谢谙嗤笑一声,冷血无情。
谢谙眼睫低垂,悄然无声地藏匿好眼底的神情,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在谢谙走出牢门地那一刻,耳畔钻进了一声沙哑的嗓音:“谙儿,对不起啊……”
微弱的嗓音被骤然吹起的狂风给碾得粉碎,可细碎的抽泣声却怎么也冲不散,连带着其中夹杂着的痛苦与怀念都令人动容。
谢谙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身后归于寂中,这才抬脚离开。
是夜,明镜司传来谢廷修越狱的消息。
谢谙拿着奏折的手一顿,再次试着集中精力时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进去,一阵心烦意乱。
他干脆丢了折子,鬼使神差地往一处宫殿走去,抬眸看着宫殿牌匾上那已经结满蛛丝的三个字──玉衡宫。
这是宋依依的寝殿,如今却破败不堪。
谢廷修为了在顾行止面前做足戏,连带着宋依依的寝殿都不闻不问了。
谢谙收敛心绪,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这才发现里面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院里的花草都修整得整整齐齐。
谢谙呼吸微滞,好似想到了什么,心头猛跳,大步往主殿走去,推门一看。
只见谢廷修一身绯色长衫端坐在上首,原本凌乱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玉簪高高挽起,唇边噙着浅笑,显得整个人气质愈发儒雅。
他怀里揣着一块绣着海棠花纹样的丝帕,瞧着帕子的成色不难看出有好些年头了。
他背靠着椅身,双眼紧闭,好似睡着了一般。
谢谙低头看着的手背上缓缓开出一朵往生玉兰。眼圈忍不住一阵酸涩,脚下好似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谢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