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7

  朋友是好心,为了给姚安撑场子,没想到却把她架在了高处。

  宴会厅里一句接着一句的问询,几乎叫人手足无措。谁能想到当初的一点虚荣,能变成现在的骑虎难下呢?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说实话。

  但二十出头,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对着苏粒都讲不出来的真相,又怎么可能和这么多人说出口?

  再次撒谎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有了苏粒的背书,姚安甚至不需要去额外编造什么内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大家只会当她谦虚,每个人知道,谦虚是东方那个神秘古国固有的美德。

  “你父亲的公司叫什么?我家也在扩展亚洲业务。”

  “安,你的牌打得这么好,不如下周末和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

  泡泡越吹越大,周围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姚安脸上保持微笑,心里惶惶然。四下环顾时,发现钟浅锡在看她,隔着长长的餐桌。

  如果姚安再年长几岁、再多经历一些,也许她能读出对方眼里的玩味。但在那个时候,她满心都是期盼,盼望着大家快点转移注意力,把这一篇掀过去。

  天不遂人愿,好奇仍然在不断累积。

  直到。

  “原来你父亲这么厉害,怪不得你能穿Dimi做的裙子。”有个白人女孩打量过姚安,亲热地套起近乎,“那个意大利设计师从Dior离职之后,现在都不做公开贩售了。我姐姐跑遍了米兰和佛罗伦萨,也没有订上。”

  苏粒一听,惊到了:“天啊,你这件衣服是Dimi做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说完抻住姚安的袖口,开始耍赖:“不行,我也要买。你是怎么见到设计师的,快点推荐我。”

  惊讶的人不止她一个。

  姚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白人女生把手伸过来,想要凑近去研究裙子上的花纹:“不过你这件肩带上的印花,和我之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难道是亚洲的限定款?”

  啪。

  对方靠近的瞬间,姚安手里的叉子抖了一下。一小块奶油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裙摆上。

  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天啊,小心!”

  “快去洗洗,一会儿干了就清不掉了,这么好的裙子!”

  姚安像是把建议听进去了,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起身。

  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

  出了大厅,姚安越走越快。皮鞋碾过大理石地面,劈啪作响,最后干脆跑起来。

  一进盥洗室,她立刻反锁上门,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刚才在那个白人女生和苏粒追问设计师的时候,姚安有一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忘记如何去呼吸。

  原因很简单。

  她的裙子是假的。

  活到二十岁,姚安连四位数的衣服都没买过,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定设计师。至于这条裙子,是她出国前在淘宝上买的。当时只是单纯觉得样子好看,没想到是仿的其他人的设计。

  而在洛城大学这样的圈子里,穿假货可以算作是七宗罪,被人发现是要钉在耻辱柱上的。

  更重要的是,姚安不止这一件东西是假的。

  住址,甚至家庭。

  苏粒如果知道这些,朋友是百分百做不成了,姚安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空气沉甸甸压下来,变得很尖、很细,刺得人生疼。

  她可以继续撒谎。说裙子是家人送的,是亚洲限定,自己没有设计师的联系方式。或者干脆说自己被人骗了,花了高价,结果买到了赝品。

  但一个谎话要靠一百个来圆,雪球越滚越大,早就不是一条裙子的问题。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愧疚挤占了食物的位置,让奶油在胃里翻滚。如果可能的话,姚安希望一闭眼就是明天,好把眼前的困境躲过去。

  手机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把人拽回现实。

  苏粒:【亲爱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

  朋友越是热情,姚安就越是后悔。午夜钟响,灰姑娘还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可以逃离,她却无处可去。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总不能在洗手间过一辈子。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用凉水匆匆揉掉了沾着的污渍。推开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混沌不清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而原本空荡荡的走廊里立着个人影。

  钟浅锡大概是为了透透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宴会厅里出来了。此刻正站在大敞的窗边,若有所思地往外望。指间夹着一点烟火,忽暗忽明。

  听见有人经过,他体贴地把烟碾灭,回过身。

  “衣服脏得厉害吗?”

  “还好。”姚安声音有点哑。

  她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顿了下,又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用钟浅锡回答,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告诉了姚安。

  他在看海。

  别墅建在悬崖上,窗外就是无尽的海。

  夜已经很沉,月亮升起来,投下虔诚又悲悯的影子,映在水面上。

  耳旁突然响起隐约的歌声。是与别墅一墙之隔的礼拜堂里,唱诗班在练习《奇异恩典》。

  Grace will lead me home,他们JSG唱。

  可家在哪里呢?

  姚安不知道,因为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就在浪花拍打礁石的震耳欲聋中。

  如果人有灵魂,大约也要被良心拷打得粉碎。

  一时没有人出声。

  “不打算回去么?”隔了一会儿,钟浅锡才问,“菜还没吃完。”

  是该回去的,去告诉苏粒真话。可那样做,会失去她在洛杉矶唯一的朋友。

  姚安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无数念头在身体里撕扯,把她像蝴蝶标本一样,定在了原处。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软弱。

  既然她不想回去,钟浅锡也就没有再提,反倒换成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们在的这栋房子,当年据说是一个法国商人建的。”

  姚安怔了下,不明白对方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他和很多人一样,来到洛杉矶,是为了淘金。”钟浅锡说。

  这一段姚安在书上读过。

  洛杉矶确实是一座黄金城。

  19世纪中叶,淘金热曾经席卷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地区。大批移民怀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蜂拥而至,占据了原本属于原住民的土地。血腥的争斗与肮脏的交易不断上演,为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金砂砾。

  “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钟浅锡平静地续道,好像只是在谈历史,“有的人倾家荡产离开,有的人赢了,留了下来——出身,家境,甚至诚实,在游戏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姚安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钟浅锡嘴里讲出来的。

  而钟浅锡读懂了她的惊讶,和初遇时一样。

  他笑了,温声说:“重要的,是你想要的东西。”

  钟浅锡知道她的秘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猛地抬头。

  走廊的灯远比飞机上亮,有些东西离得近了,才能瞧得真切。

  比如钟浅锡虹膜的颜色,其实不是瑞恩那样的浅棕,而是纯然的黑。对视久了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如同走进一场不会消散的雾里。

  姚安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从那双眼睛开始注视她起。

  钟浅锡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教养极佳,谦和有礼。但在那个夜晚,姚安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好像窥探到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看着她,充满耐心。

  见过秋天的围猎吗?

  开枪之前,猎手就是这样伏在草甸上,一动不动,盯住小鹿柔软的脖颈。

  而钟浅锡的眼睛在告诉她。他可以帮她,只要她开口。

  就像那场不会输的牌局。

第3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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