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再次醒来,是因为冷。

  盖着的毛毯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在地面上摊成一团。

  已经到了休息时间,整个头等舱除了偶尔响起的几下键盘敲击声,是全然静谧的。

  这个时候再去麻烦空乘,多少有点小题大做。

  姚安决定撑住座位旁的扶手,一点点坐起来,自己去捡地上的毯子。

  近了,更近了。

  眼瞅指尖就要够到绒布,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又开始头晕。栽回座位的同时,胳膊还“咣”得撞到了扶手。

  这下磕得太狠、太重,让人瞬间眼圈发酸。眼泪不听姚安的话,自顾自地往下流。头一次离家就遇到这样的糟心事,搁谁身上能不难过呢。

  泪水也许是无声的,刚才撞椅子的那一下并不是。

  有人听到了那点响动,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走向她的座位。

  在看到掉落在过道上的毛毯之后,沉稳的脚步停下。他俯身把毯子捡起,拍打两下,搭回到姚安的座位扶手边。

  问题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

  姚安感激之余,掩住脸,说了句:“谢谢。”声音放得小且轻,怕吵醒其他乘客,更怕对方发现她的窘迫。

  那个人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出异常,脚步碾过地面,渐行渐远。

  一两分钟后,他却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什么,重新停在姚安的面前。

  姚安愣了一下,抬起眼睛。

  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对方的样子。

  眼前的男人比她要年长一些,三十左右,或者将将这个年纪。

  眉骨和鼻梁很高,英俊到可以印成海报。身材是不疏于运动的,肌肉匀称,简单一件白衬衫穿出了宽肩窄腰式的服帖。

  他站在过道上,目光垂下,专注地看向姚安。单单是这种注视,都从眉眼间透出贵气来。

  坐得起头等舱,相貌又好。

  这样的人天生被命运偏爱,少了很多见识人间疾苦的可能,看到年轻女孩满脸是泪,多半会居高临下地问出一句“有什么可哭的”。

  出乎姚安的意料的是,那个陌生人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伸出手,递给她一包没有开过封的纸巾,之后礼貌地点了下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没有指手画脚,没有高高在上的开导。

  和那些毛毛躁躁的男大生不同,这个男人分寸感拿捏得刚好,是一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张弛有度。

  仿佛遇上很坏的一天,是可以偷偷哭上一鼻子的,这不丢人。

  他懂她的心情。

  人走了,东西留了下来。

  姚安对着手里小小的一包纸巾,发了很久的呆。

  空气中沾染上一点男人衬衫上的味道,清淡的雪松香。湿漉漉的眼泪渗进纸面,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干。

  *

  这份来自陌生人的理解与善意,带来了好运气。

  原本要到洛杉矶市里才能找到治疗耳石症的医生,没想到机场旁边就有一家专科诊所。更巧的是有人在早些时候取消了预约,临时腾出一个空。

  下飞机之后,姚安被救护车火速拉了过去。简单复位了十来分钟,谈不上健步如飞,至少也恢复了直立行走的功能。

  “医学奇迹,绝对是医学奇迹。”来接机的表哥围观了整个过程,顺带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对了,你那个学校提供医疗保险吧?”

  姚安认真翻阅过一遍打印出来的文件,点了下头。

  “那就好,你是不知道在美国看病有多贵。上回你嫂子非说自己肚子疼,闹着去看门诊。医生瞅了一眼,连药都没开,就要了我200刀。妈的,肉疼!”

  姚安扫了一眼表哥膀大腰圆的体格,不知道该接什么,于是含糊地回道:“身体不舒服,总归要去看的。”

  “看什么看,净瞎花钱。算了,不说这个。”表哥拉起箱子催促道,“快点走吧,我还赶着去上工。”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医院。车停在棕榈树下,一辆保险杠摇摇欲坠的二手丰田。

  “你房子租在哪里?”表哥营养过剩,几乎胖成了个球,塞进驾驶位的动作都显得很吃力。

  姚安调出地址,把手机递了过去。

  “丹桂街136号……那边不太安全啊。”

  洛城大学所在的老城区,治安一向不太好。种族冲突还是其次,主要是枪支和du pin交易。学校对面倒是有高级公寓,自带门禁和安保系统,但一个月租金要接近3000美金,超过姚安的预算太多。所以她只能选择住得远一些,哪怕冒一点风险。

  其实不光是房租。如果不是拿了全额奖学金,就连短期交换的学费,姚家也是负担不起的。

  洛城大学是西海岸最贵的私立学校之一,读一年少说要几十万人民币。对于一个月收入只有几千块钱JSG的工薪家庭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回到车里,姚安努力把困难说得轻描淡写:“就住一年,问题不大。我会注意安全的,天黑就不再出门了。”

  表哥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一脚踩下了油门。丰田车抖动起来,震得座椅忽悠悠直颤。街景在混乱中一闪而过,模糊成一团虚浮的影子。

  四十分钟后,车子到了合租公寓。

  “有事就给我发微信。”表哥拿到姚安从国内带来的土特产之后,稍微客气了一下,“下个月我能清闲点,接你来家里吃饺子。”

  姚安嘴上不住道谢,却不打算麻烦他更多了。毕竟好几年没见,彼此的亲情来得十分有限。对方能来接机已经属于仁至义尽,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挥手送别那辆四处漏风的丰田,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又只剩下姚安自己。

  她拎起沉重的箱子,沿着狭小的陡梯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五分钟之后,终于到了顶楼。

  钥匙被房东塞到了脚垫底下。门一打开,一股怪味涌出来。是柠檬清洁剂混上陈年的地毯、发霉的木头还有厚厚的尘土味,熏得人头晕,几欲作呕。

  姚安生怕没好利索的耳石症再次发作,赶紧推开窗透了透气。按医生嘱咐的,在单人床上平躺下来休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裤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什么。

  东西掏出来的瞬间,雪松香随之散开。安定、弥久,盖住了房间里刺鼻的空气。

  那是下飞机之前,她塞进去的纸巾。上面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完全干掉,此时拿出来看,倒像是一枚形状不大规则的雪花。

  哭都能哭出花来,怪神奇的,让那场小小的偶遇都蒙上层不可思议的色彩。

  至于那个堪称绅士的陌生男人,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偶然,怎么可能有交集。

  姚安想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把那包用过的纸巾丢掉,而是重新塞回了上衣兜里。

  新生活开始的太过狼狈,她需要一点好运气。

  时隔多年再回看。

  也许就是在那个黄昏将至的午后,那枚雪花落了下来。它无声且缓慢的,坠入静谧山林。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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