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5
男子见她不满神色,复笑道:“春日之景,当雾锁山头,树林隐约,水色蓝而山色青,夏时则当林木蔽天,绿茵遍坡,瀑布于云端直泻而下,秋景乃树木稀疏,芦苇沙汀,冬景则为满地白雪,渔舟孤倚。凡画山水,当以四时之不同为特点,着墨深浅区分明显,使人一眼便知画中时令。”
欧阳芾呆视着他,惊讶道:“先生是画家吗?”
“画家算不上,只平日闲来无事,也爱随手作些画罢了,”男子蹲身朝前,接过她手中笔道,“你可知你画中缺的是什么?若要画山,则先定大山,谓之‘主峰’,主峰既定,再依次增添其他诸峰......”
后来欧阳芾才知,那位青年乃一民间颇有名气的画师,名郭熙,当日亦受她叔父之邀前往,专为宾客在宴会上作画。
郭熙喜爱游历,山林泉石皆成为其描画对象,而他生性异也,虽才华过人,却不肯随意与人相交。
一日郭熙正在溪边作画,忽觉身边多了一人呼吸声,抬首看去,年幼的欧阳芾正盯着他画画的手一阵猛瞧。
“欧阳公家的小娘子,怎么跑来这里玩耍?”郭熙笑意浮现。
欧阳芾当然不会说是问了别人,知道他在这里才专门找过来:“我出来打酱油,路过这里。”
郭熙回头望了眼曲折的山路:“集市似离这里颇远。”
欧阳芾一本正经道:“我比较喜欢探索未知的道路。”
郭熙不禁笑着摇头。
“没关系,郭先生您画您的,我马上就走,”欧阳芾丝毫没有偷师学艺的惭愧,“何况您画得那么复杂,我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看不懂。”
“欧阳公知道自己有个如此赖皮的侄女吗?”郭熙不由调笑。
“我觉得他应当知道。”欧阳芾诚实回答。
知道赶不走她,也无意真的驱赶,郭熙不复再言,只提笔继续作画。
他绘画时极安静,专注时可一两个时辰不言语,慢慢地,只闻山涧淙淙流水,呦呦鸟鸣,天地浑然空阔悠长。
郭熙放下笔,又取另一支,这时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扭头间,却只见欧阳芾凝神目视他身前画稿,眼睛一眨不眨,似在思索,又似在记忆。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望着她出神小脸,唇边漾起抹柔和的笑:“想学么?”
欧阳芾立即回神,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无妨,我来教你。”郭熙道。
郭熙教了她一年,起初连欧阳修也觉诧异,然郭熙解释道:“她既想学,我便教她,何时她不想学了,我便不再教了。”
因着这句话,欧阳芾一直认真学习,大有要把郭熙平生所学掏空的架势。
但一年时光,纵使她再如何努力,也只学到基本。一年后,欧阳修移知颍州,临行前欧阳芾万般不舍,却无可奈何。
“郭先生何不随我们一同游历?听说颍州风景秀美,不输扬州。”欧阳芾想着,反正郭熙不考功名。
她再三劝说,郭熙状似考虑道:“我一外人,与你们同去似有不妥,如若前往,总需有个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欧阳芾开动脑筋。
郭熙屈指敲在她头顶:“你这丫头,果真没有良心,教了你那么久,连声称呼也不肯喊。”
欧阳芾反应过来,惊喜地噗通一声跪下去,倒头便拜:“师——傅——”
先至颍州,后至南京,最后又因欧阳修母丧重回颍州,这四年郭熙均与他们在一起。
皇祐五年,也是欧阳修回京的前一年,郭熙先一步来同欧阳修辞行。“我本不该滞留颍州这么久,正如我本不该年岁未足,便先收徒。”
“先生过谦了。”欧阳修试着挽留。
郭熙缓缓摇首:“我之所以长留此地,除与公相交甚欢,不忍别去外,还有一重缘故。”他对着立侍在旁的欧阳芾道:“你既有天资,便不应辜负。我说过,你想学,我便教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郭熙平生重诺言,不轻许,既许,则必不违。
然又不止如此。自古学有所长之士,大抵也希望将自己的学识传与他人。她难得肯学,又对他十分敬重,说是欧阳芾在他身上学到许多技艺,不如说是他通过她尝到了为人师者的滋味。
人言师者如父,郭熙看欧阳芾,如何不像在看自己的女儿。
郭熙曾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雪景图轴示她,对她道:“如今齐鲁画家多仿李成,关陕画家多仿范宽,如此因循沿袭,专去模仿一家之作,画出的东西只有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你要兼学兼收,博采众长,我予你看的画也是,你可学我技法,不可学我风格,人总要自成一家,方能有所成就。”
欧阳芾道:“我记住了。”
“你此后再作画,若有人问起你师从何人,不必提我姓名。”
“为何?”
“师傅若通过弟子才能扬名,不是让天下人笑话,”郭熙玩笑道,“也正好看看,我们师徒二人谁先出名。”
“肯定是师傅您啊,您已经出名了,将来只会更出名,没准我在京师也能听到您的名声,然后我就告诉别人,郭熙本人的弟子就在他们眼前,想结交他的先来巴结我。”欧阳芾给他垂着肩,眉眼生动地描述。
郭熙放声大笑,抬手欲抚她头顶,而后见她灵动目光,持至半空的手又落下。
“大姑娘了。”他说道。
欧阳芾知道郭熙实际为何不让自己报他姓名,他希望她不拘于一家,不仅是画,心也如此。
是年冬,颍州为白雪覆盖,呵气成雾,欧阳芾画了幅雪压松山图,她端详良久,想找师傅帮她看看,是否已有她自己的风格,然郭熙居处早已人去楼空,她再找不见了。
欧阳芾这边与温仪、穆知瑾二人关系愈发亲密,殊不知朝中正有大事酝酿发生。
正月以来,朝中大臣因宰相陈执中的家丑而对其攻击愈发猛烈,大有不罢黜此人决不善罢甘休之意。偏偏此时大理寺却下判决:宰相因婢女犯错而教训责罚致人死亡,按律可免于刑罚。皇帝亦有不再过问之意。
陈执中退处私第两个月,大概以为风声已过,于是重回政事堂供职,谁料此举立时引发大批官员联名上疏。
殿中侍御史赵抃称陈执中的行为“肆匹夫之暴、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御史中丞孙抃更率领全台御史官,要求皇帝对陈执中“特行责降,以正本朝典章”。另有吕溱、蔡襄、欧阳修、贾黯、韩绛等人上疏请罢宰相,言辞甚烈,拿出的是“虽你不用坐牢,但也要你做不了官”的架势,欧阳芾观朝报时直感觉触目惊心。
对,其中还有她叔父的身影。
要说她叔父不愧是文坛领袖,写劄子也比别人写得更为锋利尖锐,一针见血地道出皇帝“好疑自用而自损”的心思。何为好疑自用,欧阳修说“陛下不悟宰相所托非人,反疑言事者喜好驱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便受迷惑,遂成自用之意,认为宰相应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措辞慷慨激昂,不留丝毫情面。
——这些上疏均石沉大海,皇帝并无任何反应。
欧阳芾曾闻传言,有人问皇帝“执中何足眷”,上言,执中不欺朕耳。她想,人臣与皇帝,所追求之物终究不同。
一日,欧阳芾正从外面归来,察觉家中气氛不对,薛氏和堂弟欧阳发坐在厅中一言不发,薛氏眼角泛红,似有泪痕。
她悄悄问欧阳发:“发生何事?”
欧阳发长叹口气,道:“官家下诏令,让爹爹出任蔡州,还有朝中其余反对陈执中的官员,一连外放了好些,要求不日离京。”
外放。外放意思便是,皇帝打算力保宰相。
欧阳芾瞬间明白薛氏为何而哭,他们去年才搬来京师,定居不到一年,又因欧阳修上书言事而被外放。之前也是因类似缘由,引皇帝不喜而外任数年,若说家人心中无怨,却也难说。何况此番不同往昔,欧阳发正是读书的年纪,本打算开春去念国子学,这样一来便也去不成了。
欧阳发没说什么,但欧阳芾联想起这许多,也知他心中难受。
她想了想,道:“叔父在哪儿?我去看看叔父。”
推开房门,欧阳修正在卧房内喝酒。
他似已醉得不省人事,欧阳芾却知他轻易不会醉。她蹲在欧阳修面前,自下而上与他低垂的眼相对视。
欧阳修似不习惯被她这样盯着,终于撇开头去,闭上浑浊双目。
“我无事,你且去吧。”他道。
“好。”欧阳芾起身欲走,忽地被叫住。
“等等,”欧阳修道,他深吸口气,欲语而又迟钝,“......你,有没有怨我?”
欧阳芾于是返身,重新蹲在他面前:“叔父还记得,您最初教我的是什么吗?”
欧阳修看着她。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欧阳芾道,将欧阳修常年执笔而带有厚茧的手贴在脸上,“我说叔父是第一流人物,千百年后,还是第一流人物。”
她看见欧阳修有泪滴下,他笑着抚摸她脸颊:“二娘最会哄我。”
“我从没哄过您,我句句都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欧阳芾拒不承认。
她想起庆历七年,她和曾巩一道站在门外,听见门内薛氏对欧阳修的劝说:
“夫君不如将她寄养在亲友家,或可托我父亲代为收养,这样下去,夫君的名声至少不会再受损......”
欧阳芾后来走失,被曾巩找回。她虽无意逃走,却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欧阳修,于是借假寐逃避追问。
她躺在床上,听见欧阳修在门外发火的声音:“够了,他们爱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我欧阳修的名声还能再烂吗?这件事从今往后休得再提!”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她知欧阳修轻声踱步至她跟前。感觉到一只带有薄茧的手轻抚在她脸颊,她睁开眼。
欧阳修垂首目视着她,道:“是我的错,说带二娘回家,又让你担惊受怕......我虽非你的父亲,也必无法代替你的父亲,但我定视你如我的女儿一般,尽父亲之责,让你此生安康无忧。如此,二娘可否往后不再逃走?”
欧阳芾眼角泪珠滑落,她抽了抽鼻子,道:“好......其实我没有逃,我真的只是走丢了。”
欧阳修笑起来,将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
“那我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你。”欧阳芾说道。
第11章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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