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脱缰之马106
“我想她不太可能去租一辆随时随地可以查出方位的车子。跑路的人一般都不希望留下任何可供人追索的痕迹,因此宾馆、航班等需要登记个人信息的场所,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不会去涉足。据我所知,三江有一种二手车黑市,只要你付现金,可以当场把车开走,牌号手续都给你办妥了。不过就算我帮你查到她车子的交易明细,对找到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帮助,她不可能告诉买家自己要去哪儿。”
叶吟风听得泄气:“那你有什么主意,可以帮我找到她?”
李冉沉吟几秒后道:“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行踪,又很明确要出境,很可能会走偷渡这条路。我倒是有些路子,可以帮着去打听一下,看看最近的偷渡客中有没有身份符合你要找的这对母女的。”
叶吟风喜出望外。
“不过费用可能会很高…你得知道,蛇头们对客人资料都是有严格的保密规定的。”
叶吟风忙道:“钱的方面你不用顾虑,我会照付。但一定要快!”
通完电话,他站起来,伸一只手给田宁:“起来吧,别老在地上坐着了。”
田宁不情不愿地把右手伸过去,由着叶吟风将自己拽起,忍不住嘀咕:“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得跟你做盟友!”
夏夜的农田里蚊子多得出奇,文萱在一个橱柜里找到仅有的一套蚊帐,给小冬拿去用了。
夏夏浑身暴露在蚊子的利嘴下,很快就被攻击得体无完肤。不过她白天睡了差不多一整天,此刻倦意全无,正好坐在床上一门心思对付蚊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文萱走进来。夏夏见了她,立刻脸绷起,面壁不动,放弃了和蚊子的对歼战。
一小时前,文萱跟叶吟风以及田宁的通话彻底摧毁了夏夏本就薄弱的心理防线,尤其听到田宁在电话里愤怒的吼声,仿佛是印证了她对自身处境最可怖的猜测,她哭得涕泪交流,拼命央求文萱放了自己,哭声震天,文萱怎么劝都没用,最后索性甩了她一巴掌。
那火辣辣的感觉至今还在脸上燃烧,夏夏因此恨极了文萱。
“蚊子多不多?”文萱手上拿着盘蚊香,“我在那屋找到这个。”
夏夏不理她。
文萱把蚊香盘放在床脚下,直起腰来时打量了夏夏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你真是小姑娘脾气,一来就不高兴,一来就哭。”
她没立刻离开,就手坐在墙边的竹椅里。
“我生小冬那年天很冷,梅岭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文萱似乎并不在意夏夏有没有在听,兀自慢悠悠地讲起来。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忽然感到肚子里有动静,和往常不一样。我算了算,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呢,应该还不会生,就没打算去医院。下午,我照样午睡,中间上了趟厕所,发现内裤上有一摊鲜红的血。我吓坏了,赶紧拨急救电话。可是雪下得太大,道路都给堵了,等120到家时,我的羊水已经破了。”
夏夏的注意力被她的讲述吸引过去,脸略略侧过来一点。
“医生说路不好走,如果我非得上医院,小孩会有窒息的危险,实在没办法,只能在家里把小冬生了下来。”她忍不住笑了笑,“在家里还好,如果是在路上,要什么没什么,小冬可就真的惨了。”
或许是因为话题涉及小冬,而夏夏也没把小冬当敌人来看待,她到底没忍住,闷闷地问:“那她爸爸在哪儿?”
“我不知道。”文萱口气缥缈,“他很久没回家了。有了小冬之后,也一直是我带着孩子…从来就只有我们俩。”
夏夏心头的恨意减少了一些,对文萱起了一丝同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夏夏抿抿唇没搭话。
文萱笑了笑:“夏夏,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羡慕我?”夏夏有点呆愣。
文萱点头:“对,你单纯的性格,你一帆风顺的经历,还有你现在的…简单的生活。你这样的女孩,不会有很大的出息,但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因为你容易知足。”
夏夏没想到文萱这么了解自己。
“很久以前,我的生活和你一样。”文萱轻声叹息,“我也喜欢细水长流一样的日子,希望能安静地长大,有份足以谋生的工作,当然,还得有个靠得住的男人。”
夏夏听出她口吻中的遗憾:“那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文萱不出声地笑:“发生了什么,你真的想知道?”
她的笑容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内容,仿佛还隐藏着阴谋,夏夏不敢追问了。
那个久藏在文萱心底的秘密虽然早已腐烂、发臭,却始终未曾消失过,它固执地盘桓在她心灵的一侧,不论时间相隔多久,也不论她走了多么远。
而今晚,她忽然不想再孤身携带那沉甸甸的分量上路,她希望有人跟她分担——人的决定总是这样突兀,有时连自己都琢磨不透。
只是,夜还那么长,谁能知道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何不就此放纵一下自己?
“我十四岁那年的暑假受一个姑妈的邀请,去她家住一阵子。”她缓缓地诉说,重又打开记忆的闸门。
“我家那地方属于县级市,而我姑妈的家在市区,虽然属于同一座城市,但当时没有公交车,也没人有时间送我,所以我只能坐火车去,我还挺高兴的——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到了亲戚家里,长辈还有表兄妹们对我也很热情。这本该是一段愉快的记忆,直到我即将回家的前一天下午。”
夏夏注意到文萱的表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阴郁起来,她也忍不住紧张地屏住呼吸。
“那天下午,姑妈不在家,表兄妹们也都有事出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姑父。他中午喝了点酒,一直在房间里午睡,我呢,就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也开始犯困…我记得当时我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装进一只瓦罐里,我闷得透不过气来,然后就醒了,我发现,我那个在午睡的姑父居然趴在我身上…”
尽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讲述这段不堪的往事还是让文萱痛苦,她的嗓音有些走调,让夏夏觉得又害怕又恶心。
“我拼命想推开他,可他力气太大,我根本不是对手。没多久,我姑妈就回来了,当场撞了个正着。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然后又扑上去跟她丈夫撕扯,我当时害怕极了,衣服都没穿齐整就跑了出去。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有人追上来,把我按住…”
文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还能回忆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癫狂来。
“后来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反正我回了自己的家,我爸听说了这件事后大发雷霆,扬言要去告他。我妈就对着姑妈哭,没完没了的,好像哭能解决问题似的。”
“至于我那个姑妈,”文萱笑得有些诡异,“她忽然变得非常能干,劝了这个劝那个,她说,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很冒火,可她能怎么办?总不能跟丈夫离婚吧!她跟那禽兽还有两个孩子呢!她代表他丈夫说可以赔偿我们,让我父母开个价。”
夏夏闻所未闻,惊诧地瞪起眼睛:“那你父母…”
文萱缓缓抬眸,微笑望着她:“对,他们开价了,而且双方协商得很顺利,我的父母不仅要到了一笔可观的补偿费,我那能干的姑妈还答应会想办法把我父亲在铸造厂的临时编制转正,这样以后他就能拿跟城市工人一样的退休待遇了。”
“这简直…”夏夏用手捂住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震惊。
“这简直就是最划算的买卖了,对不对?”文萱发出略带神经质的笑声,“反正女儿将来也是要像水一样泼出去的,能在滚蛋以前给家里交换这么好的条件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从那以后,我就不回家了。”
夏夏觉得面颊上凉凉的,用手一摸,居然滚下两行泪来。
“文萱姐,你…是不是很恨你的父母?”
“恨过。”文萱轻轻地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等我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不再恨他们,他们只是被生活折磨得没了尊严的可怜虫,可以被人随意摆布。我最恨的…还是那个禽兽不如的姑父,以及我那位恶心的姑妈。”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虚空,越过夏夏头顶,转向记忆深处,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很低:“有时候我会觉得后悔…后悔当初,我为什么没把他们…”她没说完,用一声冷哼代替了后面那半句话。
她的目光重又回到夏夏脸上:“夏夏,所以我说我羡慕你。你还有机会找你的幸福,至于我…”
“你也可以的。”尽管自己已经成为她的阶下囚,夏夏却依然忍不住安慰她,“你不是跟叶总结婚了吗?他那么喜欢你,你别跟他怄气,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不就…”
“不,我没机会了。”文萱心灰意懒地摇头,“我早就变得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现在的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冬,我不希望她变得和我一样。”
她眼眸里浮起痛楚,蓦地低下头。
夏夏已经完全将刚才的恩怨抛诸脑后,急切地宽慰起文萱来,“文萱姐,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为了小冬你都不该放弃。真的,如果,”她的手因为激动而晃来晃去,惹得铁链喧哗个不停,“如果你胁迫我是为了你和小冬的将来,我,我不会埋怨你。”
文萱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可真是个好女孩。”
但她很快就发出极冷的笑声:“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杀过人,你是不是还愿意帮我呢?”
“这怎么可能呢!”夏夏刚说完,目光便触及文萱阴森冷漠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有股凉飕飕的风从体内对穿而过。她半张着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意识到,文萱不是在开玩笑。
夏夏顿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