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二)2
在经过三个月的实习期后,我成为了收容所的正式辅导员。
负责的第一个收容人,正是之前跳楼事件的主角,治君。
收容所没能问到突兀从天而降的青年的姓氏,连“治”这个单名都是在负责审问青年的那位看守员情绪崩溃直接转成收容所新病人后,青年大发慈悲透露出来的。
——以上是正式上任前前辈偷偷告诉我的消息。
我穿着来岛上时特意为应聘准备的正装,怀里抱着一片空白只有名字的收容人档案,在前辈老母亲般忧心忡忡的目送下离开了宿舍楼,默默踏进收容所。
带我来岛上的看守员正在门卫室那等我。
“欢迎加入收容所。”他像是完全不知道我的抵触似的,平静地伸出手来。
我不打算和他握手,维持着一脸伪装出来的、属于职场精英的冷淡表情点了点头。看守员等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示意我跟上。
“收容人目前仍在治疗中,考虑到情况特殊,特别允许你们近距离接触。”看守员按下电梯楼层,解释到。
我虽然对人情世故并不十分在行,但也能明白这是因为收容所搞不定对方后试图采取怀柔政策,而我不过是被推出去的马前卒。
名为“治”的青年,凭“看守员事件”一战成名,在岛上拥有了无数可怕传言。假如只听那些传言,我恐怕要以为是地狱里哪个魔神溜上了人间……
然而初见时对方微笑坠落的模样印象太过深刻,我怎么也害怕不起来——这应该是我还能稳稳当当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了。
电梯到了用作医疗点的楼层,门刚打开一条缝隙,护士小姐有气无力的呐喊就幽幽飘了进来。
“619房的病人又自杀了,来个人帮把手……”
我跟着看守员走出电梯,茫然地抱紧文件袋。
领路的看守员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随口给我科普了一下青年的“丰功伟绩”:恢复意识以来,以平均每天不下三次的、千奇百怪的自杀行为迅速将平日里堪称岛上第一清闲部门的医疗部工作量增加到必须加班才能完成的地步。据说医疗部的负责人已经由于加班熬光了最后一点头发,于昨日愤然离去,请了一个“这家伙不走我绝不回来”的长期病假。
我心情古怪,看着看守员敲了敲病房门。
“啊,看守员,你来得正好!”打开门的护士小姐犹如见到了救星,“医疗部现在只剩几个女生,完全拿不下来……”
看守员一头雾水地被她拉进屋,我走在后面,一眼就看到了系在风扇上正飘飘荡荡的绷带。
护士小姐一手插着腰,站在绷带旁抱怨:“这家伙想用绷带上吊,不知道怎么把它固定在了风扇上,就算踩着凳子也解不开!”
这一层的层高比起寻常建筑更高,是护士小姐站上凳子伸直手还碰不到风扇叶片的高度,这种情况下,想解开做过特殊固定的绷带显然不行。
看守员抬头打量一会,叹气,扶正凳子接过了解绷带的任务。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不停咳嗽,但护士小姐和看守员都没有看他,我四处张望一圈,在病房一角找到了饮水机。
我端着纸杯走回床边,半蹲下来,把杯子递出去。
“那个,你好?”我声音紧绷,社交障碍带来的压力让我攥紧了档案袋,好像它是面盾牌一样,“我、我是新上任的辅导员……”
青年一只眼睛被绷带缠住,遮掩在发丝间,另一只鸢色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屏住呼吸。
他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场,即使现在收敛着,我仍然像站在了猫面前的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起来。
打量片刻,他接过我手上的纸杯一饮而尽,将空杯还回时露出了笑容:“辅导员小姐的工作是什么呢?”
那并不是感到喜悦而露出的笑容,他只是单纯做出了“笑”这个表情而已。
天生的敏锐直觉这样提醒我,我霎时更紧张了,盯着他苍白的脸颊努力措辞。
“嗯……平时陪你聊聊天,关心一下生活状况和心情什么的……”我回答到。
收容所下发的任务,目前只有和他打好关系、多了解些情报,但经过“看守员事件”和我现在的切身感受,打好关系还有一丝可能,至于套取情报……他不从我这把情报都套出去,收容所想必都要烧高香了。
青年不置可否,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一个劲盯着脸颊处那片苍白的皮肤,小声补充:“我叫甘寻光,请多指教。”
他没有回应我,等看守员终于把绷带从风扇上解下来,招呼我离开时,我才飞快瞥了他一眼。
——他睡着了。
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失望,我艰难起身,悄悄活动着蹲麻的双腿,在转身时又望了他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苍白消瘦得惊人,台风过后的明丽日光简直要穿透那毫无血色的肌肤照出骨头来。
他沐浴在这样的光芒里,仿佛一尊濒临破碎的琉璃像。
第3章 夏(三)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治君不算个十分难以相处的人。
虽然总也不肯好好叫出我的名字,一直“小姐”、“小姐”地称呼着这一点让我莫名在意,但比起一开始以为会受到的冷眼厌恶要好得多。
由于伤势很重,治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在昏睡中,醒来后则全心扑在尝试不同的自杀方法上……说起来,明明去卫生间都要借助轮椅,治君到底是怎么完成那些一看就很高难度的自杀行为的呢?
我偶尔也会生出这样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比如现在。
拧干毛巾,抖开后罩上治君还在滴水的黑发,我一边擦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边揉搓着发丝,颇为困惑地看了眼一旁的洗手池。
水池是以正常站立为标准修建的,治君坐着轮椅的话,连洗漱都有些麻烦,更何况陶瓷的椭圆形水池光溜溜的,趴在上面想必立刻就会滑下来了——治君是怎么做到趴在上面,把脸埋进放满的水池长达十分钟的?
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因为太久得不到回应而强闯进卫生间的焦灼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定了定神,见治君的头发已经半干,就将毛巾重新挂回架子上。
——这是一个月来我第五十二次为治君的自杀未遂善后,几乎称得上驾轻就熟了。
比起辅导员,我现在更像治君的二十四小时贴身护工。在护士小姐们纷纷暴躁罢工后,为了及时救助治君,我干脆暂时搬到了治君隔壁病床,迄今正好一个月。
“小姐生气了吗?”
治君的声音将我从记忆中拉回,我转身,又半蹲下来直视着他。
“没有哦。”我回答。
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害怕与这双鸢色眼眸对视了,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他的注视下扬起笑容。然而治君不像高兴的样子。
他用撑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托住腮,相当惹人怜爱地歪头看我:“小姐从来不会生气吗?”
护士小姐们只照顾了他几天就不胜其烦,而坚持了一个月却没发过一次火的我,在他看来可能相当另类吧。
“不,我的脾气没有治君想的那么好,”我克制住摸摸他头的冲动,“只是单纯没法生气而已。”
因为是个十分笨拙的家伙,从小到大承受过许多排挤欺凌,青春期的我也有情绪爆发痛揍仇人后被通报批评的“风光”时刻。
但面对治君,我确实没办法愤怒起来。
缠满绷带的他安静地靠在轮椅上,没被遮掩的那一只眼睛盯着我,发出无声催促——这让他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我便忍不住想要微笑。
就在四个月前,我还由于求职四处碰壁,几乎要养不活自己而一度动过自杀的念头。然而在站上天台的当晚,我接到了岛上收容所的聘用电话。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清晰记起当晚脚下城市的灿烂灯火,和接完电话自己后怕到几乎站不起来、半爬半摔回到租住公寓的狼狈模样。
正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稍微能明白治君执意自杀的原因……
要不是痛苦到活不下去,没人会选择死亡吧。
并且说到底,大部分麻烦是我们自找的。收容所想要治君奇迹般出现在岛上的情报,护士小姐出于上司命令和职责,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大家一起,全然不顾治君的意愿,想要把他强留在人间,因此不断进行的救援和忙碌,都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么想,也没有基于这样的理由反过来责怪治君的道理。
我不知道是否有把这想法明白传递给了治君,忐忑地结束掉长篇大论,安静下来。
治君打量了我很久,在我差点落荒而逃前开口问到:“小姐为什么希望我活下来?”
“想让人活下来不需要理由,期待别人死去才需要吧?”
我拿出上学时回答老师提问的认真态度如此回复。
治君低笑一声。
“不一定啊。”他语调漫不经心,“总有人天生就怀抱恶意。”
我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懂治君在思考什么,这一刻也是。没来到岛上之前,治君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想必是和我这样平庸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说出来——
“治君还活着,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了。”为他这五十二次劫后余生所积攒起来的庆幸,要是能传达到就好了,我凝视着他,心绪起伏。
治君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我想要他活下去。
虽然这两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治君仍然笑了起来。
那是截然不同于往日假面,终于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