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9
自认识爱情两个字起,湘芝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动过心,懵懂的青春期持续直19岁的时候,她的奶奶第一次将她带到路嗣平家里。
那段回忆夹杂着各种负面的情绪,她几乎不想再回忆。
那时她还是个刚上大学、刚进大城市,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满身乡土气,年纪轻轻的姑娘却打扮得像个老太太。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下着大雨,她和奶奶两人合一把伞,被雨淋湿了衣裤和行李,从公交站台一路小跑到路家门口时,路嗣平玉树临风站在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休闲裤,身板正直,单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正举着手机,虽然几缕杂乱刘海遮过了眉毛,但湘芝还是能看出他冰冷桀骜的脸上写着无法说出口的不屑,以及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新奇,亦或是惊奇:居然有这样灰头土脸的19岁姑娘。
湘芝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正被路嗣平瞥见。也许她眼里饱含的崇拜他在别处多见了,他见怪不怪地又把视线转回到双鬓斑白的老人身上。
“奶奶好。”他转眼半作揖向奶奶点了点头,收起手机把人迎进家里,并朝里面吆喝了一句:“妈——人来了——”
随即路妈妈便带着一身的激动跑出来,富态而又美丽的她看到年老色衰的奶奶瞬间便淌下了眼泪:“隆妈妈,您总算来了!”她早听过无数遍丈夫提起这位伟大的养母,哭得不顾形象,儿子在边上也无所顾忌,只是用力地半搂着湘芝奶奶不肯放。
奶奶慈爱地拍了拍路妈妈的手,就像安抚自己的孩子,转向湘芝看了眼,骄傲地说:“这就是我孙女。”
湘芝此刻却羞涩而又自卑,她朝奶奶身后躲了躲。
“湘芝!”路妈妈破涕为笑,招呼儿子,“快去给奶奶和妹妹拿毛巾擦擦!”
湘芝看到路嗣平清澈的眼里飘过一丝不情愿,但他还是应了,这是礼貌礼数。她当时就在想:这个男孩子,一定是不喜欢她的。
他本来就不喜欢她。自从他听说家里有这一门亲戚,就提不起任何喜欢来。科学社会主义社会发展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有人信命?
——封 | 建迷 | 信。并且这两人是来求他们办事的,说得难听点,可以用“投奔”两个字。
湘芝和奶奶被安顿在客房。那会儿路父在海外出差,要过几天才回来,路妈妈坚持要让祖孙二人等路父回来再走,奶奶抵不过路母的热情,最后愿意留下来——从此便开始了湘芝被嫌弃的日子。
湘芝其实很小心的。从小到大在乡下的平瓦房里长大,没有住过装修如此精致、通透明亮的房子,更别提三层楼带花园的小别墅,她的行动去向都下意识规划在她和奶奶的小房间里。除非是阿姨喊吃饭的时候,她绝不会逾矩。但过分的小心翼翼也并不好,比如路嗣平会觉得她像只偷偷摸摸的老鼠一样不成气候,隔天下午趁她奶奶和母亲出门烧香,他把她堵在了二楼过道的角落里。
单纯地想发泄内心的不爽。
“你叫隆湘芝?”他没有触碰她,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向湘芝靠近。
湘芝退后几步靠在墙上,她垂着眼,半明半暗的眸子落在地板某处。她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做错了什么,只是两手在衣服下摆攥着,嗫嚅道:“哥哥……”
路嗣平从鼻腔“哼”出一声:“虽然你奶奶曾经养过我爸一段时间,但你奶奶并不是我亲奶奶。”
他冷漠地说道:“所以不要叫我哥哥。”
湘芝发誓她没有跟他套近乎的意思,只是刚来首都人生地不熟,毕竟在他家借宿,总不能直接叫他名字吧,那多不礼貌啊……
她还是乖顺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路嗣平英挺的眉头挑起尾巴,这不是他期待的反应。照理说,乡下的姑娘泼辣爽利,如果受了气,必定是要回嘴的。但湘芝没有。
“你考上了美院?”他用一种不可置信地语气问她。无论怎么看,他都无法在湘芝身上看到艺术两个字,哪儿有艺术呢?她短到只能勉强扎起的小马尾?不算高挺的鼻梁上缀着的几颗雀斑?还是由于天性自卑而垂着的双肩?更别提她天蓝色尤其显皮肤黑的T恤衫和同色牛仔裤了,艺术感简直低到极致。
湘芝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还是不敢抬头看他。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班主任叫出去谈话的孩子,高中三年里,她没少挨班主任那张尖酸势利嘴的训。
“你怎么不敢看我,我会吃了你吗?”路嗣平调笑说,“你这么怕我,怪不得我妈说我欺负你。你说我有没有欺负你?”
他唇角上扬,露出一副无害的和善模样,话里却藏刀子,湘芝根本就不知道回什么。在此之前她本就不擅长与男孩子说话,现在她面对的更是一个难以对付的男孩子,虽然这个男孩子好看到让她心砰砰直跳。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九月一号就要开学了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希望:“我看你带的东西不多……不过我想你是准备住学校的。告诉我,对吗?”
“嗯……”
“那就好,真乖。”
路嗣平满意地离开了,心想着这丫头看着挺老实的,也许不用赶,自己就会走。他不想在家里看到格格不入的人,因为他还有女友,如果家里多了个数不清道不明的妹妹,而女友又知道了这件事,多少会影响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实际上是因为热恋期的路嗣平眼里容不下任何其他人。
但后来事情的演变并没有让他的如愿以偿。路爸爸苦苦探寻十几年才与养母重逢,当即就提出了要为湘芝奶奶养老的愿望。
那天晚上,湘芝与奶奶的心情十分沉重。
湘芝自尊心作祟,不愿意接受叔叔的提议,但不敢跟奶奶说出口,这些年奶奶一个人撑起一个算命铺子把她养大,实在太不容易,她没资格决定奶奶老年生活怎么过,那样太残忍了。
奶奶侧着身子躺在被窝里,语重心长道:“湘芝,你知道奶奶为什么把你带来吗?”
“不知道。”
“奶奶想让你以后有个靠山。奶奶年纪大了,怎么样都不要紧,主要是你。你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以后要留在首都发展,如果没有人帮衬着你,支持着你,奶奶在天上都不放心你!”
“奶奶你怎么说这种话!”湘芝气恼,一把投进了奶奶怀里,“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看着我成功,然后我就要在海边买一栋大房子,就像这里一样,奶奶以后什么都不用做啦,不用被人骂,不用受欺负,只管享孙女的福喽。”
她如此“幸福”地规划着,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完全无法设想失去奶奶的日子,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天,她的地,自打她的军人父母为国牺牲之后,她就把全身心的亲情牵系在了奶奶身上。
“你叔叔他是个好人。”奶奶笼着湘芝的背,说道:“嗣平也是个好孩子。”
湘芝沉默无言,仔细听奶奶继续说那些已经说过很多遍的以前的故事: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她如何在河边捡到了嗷嗷待哺的路爸爸,又怎么含辛茹苦将他养到参军前的十几岁,她如何如何为这个异姓儿子的成就感到自豪。奶奶说得很淡漠,三言两语,数十年就过去了。但她不再提亲生的大儿子为了救落水的路爸爸而被激流冲走,也不再提丈夫为了维持生计上山采人参而遇到山体崩塌的那些悲痛事故。湘芝觉得那晚的奶奶格外从容满足,并且与她说了她“看仙”大半辈子看到的最后一个秘密。
“嗣平是个好孩子,你要是与他结婚,这一辈子都将无忧,儿女双全,幸福到底。”
湘芝一下子红了脸,背过身子去:“奶奶,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怎么知道呐。”奶奶抚摸湘芝的背:“相信奶奶,奶奶错不了。今天你叔叔说那些话,奶奶很动心,但是奶奶还是决定回老家去。能把你送过来,能看到儿子一眼,我已经知足了。”
“奶奶……”
“等你去了学校,奶奶就回去,回去之前呀,奶奶要把存折本儿转给你。湘芝,花钱要当心,但不能过度当心,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知道吗。”
这是湘芝记忆里最后一次与奶奶谈心。而后两天,湘芝去了学校,奶奶回了老家,但路爸爸还是不肯轻易当人走,竟一路跟着奶奶回了南方改变,将老人的生活安排妥当才回来。二楼的客房重新装置过,他要求湘芝把这里当自己家,双休日的时候就回家住。
湘芝本意是拒绝,但想起奶奶临走之时说过的话,又不由得动心。她的萌动期比其他人来得晚一些,也更强烈,以至于按捺不住。
后来就真成了半月回一次“家”的局面。路母对湘芝喜爱有加,常常命令儿子去接送她。
这样的来往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即将过年的冬天,南方海边传来了湘芝奶奶的丧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