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96
上回言天冬诊治澹台雁时就已经说过,澹台雁受伤当时他不在场,时候也不曾检查过伤口,是以这旧伤恢复得如何,究竟有没有伤到根本,他并不清楚。
言天冬叹了口气,朝褚霖作揖,将上回说过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又道:“请陛下恕罪,医者并非只有切脉一道,所谓医之纲领,望闻问切四字。只看脉象,臣不敢断言。只是……”
“言卿直言便是。”
言天冬犹犹豫豫:“……虽说臣并不敢确定娘娘旧伤如何了,但女子行经皆有规律,依陛下和娘娘的说法,娘娘现下恐怕不宜有孕。”
褚霖和澹台雁成婚多年,又登上帝后位置多年却没有子嗣,固然有顾及澹台雁身体的原因,更大的缘故,恐怕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现下澹台雁失忆,对褚霖的态度也比从前亲近许多,言天冬拿不定褚霖是什么主意,只能轻轻点了一下,不敢多言。
他悄悄抬眼觑着皇帝的脸色,褚霖早也没抱什么想望,倒也不觉得失落,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言天冬悄悄松一口气:“方才臣替娘娘写下的方子,还是以温补调经为主。但娘娘毕竟受过伤,若要真正调理,还须得请精擅妇科的医官亲自看过才行。”他想了想又道,“若能让许夫人为娘娘诊治,倒是最为适合的……”
许松蓝继承父亲衣钵,若非后来嫁进了晋国公府,只怕她的医术比言天冬的父亲更胜一筹。
只是想到许松蓝如今的境况,言天冬摇了摇头。
妇人病痛隐秘,又有男女大防在前,要找到既熟悉女子情况,又见多识广的医官十分困难,如许松蓝这般女子身份的就更困难了。
“朕知道了。”褚霖垂下眼,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又道,“皇后的身体,是否会……于寿数有损?”
言天冬叹了口气,点点头
“这正是微臣要说的。当年情况紧急,娘娘受伤之后并没能好好修养,如今又……线下年轻时或许尚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病入肌理,恐怕会多病痛,也恐怕会有损寿数。”言天冬向褚霖行礼,“还请陛下多劝劝娘娘,早日延请医官诊治。”
只是延请医官哪有那么简单?找到合适的人选只是其一,要保证对方尽心诊治,还要保证对方绝不泄露消息,这些才是最要紧的。
褚霖御极至今这么多年,膝下无子却又空置后宫,朝野早有非议。不纳妃分明是褚霖的事,朝臣们不敢骂皇帝,却敢言辞激烈地讽刺皇后善妒无子,又因澹台雁曾经领军征战一事多有猜测,重重言论不堪入目。
早有人怀疑澹台雁不能生育,若当真大张旗鼓地寻求妇科圣手入宫诊治,坐实流言,只怕到时候不但是澹台雁这个皇后坐不稳,褚霖若不想废后,恐怕朝臣们就能想出一百个法子来另立新帝。
宁王虎视眈眈,崔氏一族异心已起,裴是非门下的寒门士子隔岸观火……
现在还不是时候。
褚霖缓缓收紧掌心,手背上青筋绷紧,面色却恢复了往常的和煦。
“朕知道了。”出口才觉声音喑哑,他清了清嗓子,眼中又泛起温和笑意,“言卿深夜前来辛苦。”
褚霖起身相送,言天冬连忙道不敢:“一切都是臣分内事,只希望陛下和娘娘都能康健,这样大衍天下才能继续太平。”
言天冬走了,褚霖原是要送,但他今夜实在是提不起气。
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主屋。
推开殿门,绕过屏风,掀起帐帘。床上澹台雁还没睡,抱着被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和鼻尖都是红通通一片。
褚霖一见着她,才觉得四肢重新暖起来。
“怎么还不睡?”
澹台雁被这一声惊得颤了颤,像只被戳了尾巴的兔子,一脸惊诧地看过来。
褚霖眨了眨眼,在床边坐下来:“怎么了?阿雁还在生气朕把言卿唤过来?”他戳戳澹台雁的脸,“抱歉,朕不会再这样了。”
指尖触感柔软却冰凉,褚霖蹙起眉,捂热双手探进被子去摸她的手。早前在更换被褥时,褚霖就命人重新烧了两个汤婆子塞进去,可被褥是暖的,澹台雁的手心却冰冷。
褚霖想到言天冬那句“寒侵入体”,抿了抿唇,正要去摸她的腿,澹台雁却往后避开了。
“陛下,”澹台雁说话时带着点儿鼻音,“我身上不舒服,陛下不如还是去别的寝殿……”
“这又是在瞎想什么。”褚霖伸手摸到她软乎乎的脚,果然是触手冰凉。
褚霖在被子里摸索一会儿,找到被踢到床尾的汤婆子,温度还在,他把这汤婆子塞到澹台雁的手边,让她抱着暖肚子,自己则起身坐到床尾去。
外头天色渐渐亮起来,深如墨色的天空渐渐变得浅淡,显出些蓝色。报时的晨钟响起来,在这时候,反而是最冷的,澹台雁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睫颤动:“陛下该早朝了。”
她抱着暖乎乎的汤婆子,脸色很快变得红润,双足上的冷意也就越发明显,这温度甚至冷得她有些发疼。
“阿雁别管那些,快些睡,朕看你睡了再走。”褚霖伸进被子里抓住她冰冷的腿,毫不介意地抱在怀里。
那温度惊得澹台雁一颤,她连忙往后缩:“陛下,脏!”
褚霖不明所以,仍旧把她的脚塞在怀里:“阿雁不是才方梳洗过么,不脏。”
“不是这个……是……”
澹台雁咬着唇,鼻尖再又一阵酸楚,眼瞳雾蒙蒙的。
“……陛下不嫌弃我么?”
澹台雁紧紧盯着褚霖,不肯漏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仿佛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厌恶,便能支撑着她摆脱所有的温暖。
可褚霖只是淡淡笑起来。
“又在瞎想什么?”褚霖仿佛意有所指,“你我是夫妻,这点小事不可避免。朕绝不会嫌弃阿雁,阿雁也……不会嫌弃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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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省亲不过三日,很快就回了行宫,但民间却渐渐传出些流言来。
自打皇帝从京城搬到行宫之后,朝臣们不得不三三两两跟着在九成山下定居,商户们随之也往此处迁,紧接着,泥瓦匠、金银铺、点心糕点铺也都在九成山下开起来。
九成山同京城间隔不远,离水路更紧,苏杭的时兴玩意也是先到九成山再到京城,由此,九成山脚下行宫附近,虽暂且没有京城那般富庶丰饶,却也是人丁兴旺,财路亨通。
茶馆中人声鼎沸,都围着个说书人喝彩。几个布衣汉子给不起赏钱,只能围坐在角落的一桌剥胡豆。
茶博士给他们上了些碎渣子,暗淬一口便走了。场正中的热闹一阵翻过一阵,这些糙汉也不以为意,蹭着鞋底说他们自己听来的闲话。
“……我有个侄子在龙武卫当值,他说得真真儿的,那突厥的蛮人确是进了宫,我侄儿亲眼瞧见的。”
“嗐!你那侄儿不过就是个洒扫浆洗的,你就吹吧!”
“去去去。我侄儿可说了,那两个突厥人进了宫,一个,咔,头没了,另一个干脆就没影了,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你那侄儿的消息不准!我大姨家小叔子舅家的三女儿年前被征进宫当宫女,那才看得真切。她说那突厥人是一个要造反,另一个不肯造反,护着咱们陛下。两个人急红了眼,自己打自己,这才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前些年修整行宫时,确实就近在当地征补了一批宫女进宫,这个说法倒是更可信些。众人连忙催他快继续说。
“当年突厥人被咱们陛下打回老家,那得多恨啊,可是没办法。突厥现在是又乱又抓瞎,咱们大衍壮实汉却多得很。”他拍拍肩膀,自夸两句才道,“突厥人不高兴了,想要谋刺陛下,陛下是真龙降世,有神佛庇佑,当然不会让他伤着。反倒是那突厥人的一个同伴,舍身挡在陛下前头……”
“死的是哪个?伤得是哪个?”
那人极不耐烦:“死的当然是挡刀的那个,想要谋害陛下的那个当然是跑了,不然这满大街的海捕文书是在抓谁?”
海捕文书是在早晨才发下来的,这几个汉子或许认不得字,但画像上确实画的是个突厥人。
“你可拉倒吧,该不会是看了那海捕文书,瞎编个故事来诓骗我们吧!要真是突厥人谋刺,陛下不早就公布天下,率军北上了?”
“着什么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到嘛。”汉子喝了口混着碎茶渣子的白水,抹了把嘴,“突厥人自然是要打的,但是……”他示意几个人凑近来,“那突厥人能带着兵器混进宫,是有大衍人相帮,据说这人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陛下念及他先前有功劳,这才不好声张。”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这……这样的叛国蠹虫,还不赶快抓出来?陛下也太仁慈了。”
“谁说不是呢?”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仁厚了……”
“要是不仁厚,也不会被个婆娘管制着……”
“你们知道什么呀,那人是……”汉子在桌上划了一道,在两边点了点,“这家人!”
满朝文武半朝崔,这群闲汉说起皇帝时尚且能绘声绘色,恨不得同皇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待说到崔家时,却又个个噤声,连忙又谈论起别的事情来。
茶馆中,如他们这般听不起说书,躲在一边喝茶渣子的人不少,是以并没有人没发现,同他们相隔两桌有个人静静听完他们说话,放下一枚铜钱,带上斗笠,匆匆走出门去。
此人衣着并不起眼,很快便穿过巷子,走进一扇朱门——崔府大宅的后门。
作者有话说: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古今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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