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51
裴府与晋国公府别苑顺路,两人共乘也不算太突兀,当然,澹台阔秋很清楚,裴是非这是有话要说。
“方才殿中种种,想必国公爷也亲见了,非是老朽不肯为,实在是……”
裴是非想要拱澹台阔秋上位户部尚书,虽种种考量皆是有利于寒门一派,但却也是顶住许多压力才做的这个决定,若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提议提拔澹台阔秋自然是无妨,可现下澹台阔秋身有瑕疵,浑身纰漏,他就算有心偏向也是无法。
但这和先前说好的并不一样,澹台阔秋沉默良久,只道:“是晚辈家事所累。”
既是家事,外人不好多言,裴是非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又同他商议了许多朝中小事,以及倡议再开科举的种种细节。
车架行到别苑门前,澹台阔秋正要告别道谢时,裴是非又再开口。
“老朽出身贫寒,年少时也曾斤斤计较,处处算计,一分一厘都攥在手心,不肯放过。”
澹台阔秋抬起头,不清楚他说这个是要打什么机锋。
只见裴是非目光中带着些许遗憾与惋惜:“后来长成了,才能明白‘舍得’二字真意,有舍才有得,不肯舍弃,便也难得到。国公爷还是要知道取舍才好。”
话点得足够明白,裴是非不再多留,车马扬尘而去,只剩澹台阔秋失魂落魄地走进别苑。
喻兰还在床上晕着,来伺候的人只有几个仆人婢女,婢仆粗手粗脚地撞疼了他,澹台阔秋也只是皱了皱眉,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裴是非临行前的话总在他脑海中回荡。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他要知道取舍。
裴是非的意思很明显,澹台阔秋要想偏向寒门,就得按照寒门的规矩办,他现在名声有瑕疵,这瑕疵正是许松蓝带来的,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一个败坏他名声的女人,若不尽早舍弃,只怕后患无穷。更何况,寒门本就极注重声名,他挂着这样一个嫡庶不明,治家不严的名头,寒门之中非议只会更加严重,就算是裴是非也难以帮他压制下来。
为今之计,只有应了皇后的意思,写了和离书,或是一封休书,从此一刀两断。
在裴是非眼里,这或许甚至算不上一个选择。许松蓝任意妄为,狠心不留情面,如此决绝,澹台阔秋就算是舍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她既然一心求去,那不如就干脆一封和离书了断此事,干干脆脆。
澹台阔秋眉目一沉,当即站到案前提笔蘸墨,可是手臂却像僵住了一般,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是他的发妻啊!即便再多怨恨,再多怨怼,再多纠葛,这斩钉截铁的一刀,他如何下得去手!
这些年来,他对她有愧疚,有悔恨,有怨念,也有无措。
愧疚自然是因为喻兰和彦昭,他知道,是他先违背了连枝共冢的誓言,但是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如果没有韦氏之乱,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迫分离,如果没有战乱,如果没有那些误传的流言,如果他没有误信许松蓝的死讯,如果那日他没有醉酒,恍惚中错认了喻兰……
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
澹台阔秋对许松蓝也不是没有怨恨,喻兰和彦昭的事本是阴差阳错,是天理不公,可是许松蓝却将一切都怪到他头上。喻兰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在战场上有互托性命之情,澹台彦昭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如何能放得下?
许松蓝明明说了可以理解,但却一日日地反抗他的亲近,甚至在……一次亲近时吐了出来。
她嫌他脏。
澹台阔秋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许松蓝抗拒他,那他也不必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皇帝迁宫,朝臣纷纷举家东迁,许松蓝硬撑着要守在京城,那便让她守,他只带着喻兰和彦昭来九成山。
最开始不过是想要斗气,可两人一步步地连话也说不上两三句了,当初得知澹台雁要来行宫,许松蓝也要一同前来,澹台阔秋是有些高兴的。
他以为这是许松蓝终于服软了,终于认清自己是他的妻子,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为妻纲,她怎么能同自己的丈夫这样置气?
可等见到了许松蓝,她仍然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样,油盐不进,好赖不知,澹台阔秋那刚热起来的心又被泼凉大半。
本以为夫妻二人就是这般情形了,就这么不吵不闹,相互厌恶敌视地过一辈子,等到了地底下,同棺同椁,仍旧是这样不冷不热地相看两相厌。
许松蓝却不愿意了,她要和离。
她要离开他,离开晋国公府。
只要澹台阔秋写了放妻书,两人便能一别两宽,了结这段孽缘。
可是他如何甘心!
到了真正要断情的这一刻,澹台阔秋心中所念的,仍是当初在母亲病榻之前眼神坚定,落针果决的医女。
素手皓腕,绝色出尘,一见倾心,寤寐难忘。
可笑事到如今,他仍旧念着最初的情意,而许松蓝却是再也不肯见他,甚至连他们的女儿也要偏帮她!
许松蓝是澹台雁的母亲,难道他不是澹台雁的父亲吗!
澹台阔秋眉心紧蹙,手心渐渐收紧,浓稠的墨液滴在素纸上,啪地一声响。
和离,她想都不要想!
他们合该彼此折磨到死,许松蓝休想将他一个人扔在原地!
澹台阔秋将笔扔回笔洗,仰倒在椅子里长出一口气,半晌,他起身将毁了的字纸揉成一团,另拿出一张重新落笔。
出了这样的事,推任澹台阔秋上任户部尚书的事显然要被搁置,澹台阔秋干脆就连次日的早朝也没去,只让家里人报了病假,再往宫中递信说要求见皇后和许松蓝。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宫中便也传出皇后的口信,说是准许他入宫。
准许,澹台阔秋晒然一笑,他的这个女儿,当真是出息了。
澹台阔秋整齐衣衫登上马车进了宫,孟海早早守在宫门等他,但却没把他带进梧桐殿,而是转道去了一处小小的亭阁。
亭阁四面开阔,只用帘帐挡风,倒是不必防备有人偷听。
亭中静候他的只有澹台雁一人。
澹台雁原是坐在廊柱边上看景,见着他来便起了身,想了想,还是上前向他行礼。
“女儿见过父亲。”
若是从前,澹台阔秋就算是为了旁人的眼光,也会避开这一礼,向当朝皇后行半礼以示尊敬。
然而此时他看着深深屈膝的澹台雁,话中却充满嘲讽。
“原来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有心找茬,澹台雁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自顾自地便站了起来。
“你母亲呢?”
澹台雁垂眸:“母亲在和离书中已经说了,她同父亲,此生不必再相见。”
“荒唐!”澹台阔秋狠狠拍向桌面,“就算是要和离,那也该有我来决定,是我来写这个放妻书。怎么,她以为有你撑腰,就可以越过大衍律法去吗!”
澹台雁挑了挑眉,低垂着眼没作声。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母亲!澹台阔秋沉沉呼吸几声,忽而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真心要助我共谋大事!”
宫中耳目繁多,本是不该这般直言,但澹台雁特地选了这个难以藏匿的地方谈事,想也是知道他一定会有此一问。
澹台雁没有回答,而是问:“父亲说要共谋大事……若女儿确实盗出虎符,一切也都如父亲所谋划,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这时候来跟他说胜算,澹台阔秋冷笑道:“几年前至少还有五成,到了现在,多少胜算也给拖没了!”
褚霖刚登基时根基不稳,澹台阔秋身为外戚,又是握有兵权的从龙功臣,即便不能一呼百应,也颇有可供操作的余地。而如今,几次兵部改制,不仅仅是玄武军只空剩个名头,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都被分散出去。
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动了要联合澹台雁,利用澹台雁的声望和北境的十万玄武残部,共谋大事。
但到了现在,崔氏倒台,朝中一片乱局,个个都觉得自己能扶摇直上,有谁还会在乎名不正言不顺的区区晋国公?他这个外戚,终究还是沦落到要同旁人争那三瓜俩枣的三品大员之位。
既然无望大宝,能够权贵加身,也算是能功成身退,可是这也被澹台雁和许松蓝给搅黄了!
如今还来问他什么几成胜算!
澹台雁没错过澹台阔秋的恼怒,她叹了口气,只道:“父亲说有五成胜算,这五成,于父亲是一步登天,于女儿却是身陷泥泞,我为何要为这区区五成胜算赔上身家性命?我已是当朝皇后,皇帝后宫中唯一的女人,天下尊贵荣宠至极,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
澹台阔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澹台雁替他补上了答案。
“因为我为救皇帝,为了大衍百姓,曾经亲上战场御敌作战,也因此浴血负伤,恐怕难有后嗣。因为这样,父亲笃定我一定会被皇帝厌弃,只得未雨绸缪,另谋出路。
“可是父亲,”澹台雁盯着他的双眼,“我身上的伤,是为万民所受,得知我可能遭遇这样的不公,父亲心里所想的,竟不是要斥骂皇帝,也不是要让皇帝承诺我的将来,却是利用此事谋夺私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君者德不配位,臣子自然想要取而代之,僭越夺位。那么父亲不能维护子女,承担为父的责任,当子女的又为什么要事事愚孝,一味袒护呢?”
作者有话说: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习惯说》 刘蓉(清)